高原的彤云大朵大朵，低低地游走，漫卷舒展，疏密无拘。像春天淋漓的花园，开放在天上。
红岩露天剧场，云锦天衣下，我们坐在第十六排中央。满天彩霞，燃烧得如火如荼，金碧辉煌，恰是画人浓墨渲染的奔放激情，就在咫尺头顶挥洒随意，仿佛伸手就能摘下，举足即可共舞。
夏天的傍晚，红岩剧场是一处绝妙的所在。我终于置身其中，为看一部很老的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
剧场空旷。我们到得早，电影要天黑才能开始，垫场的小品正表演得热闹。
不过有谁在乎这一会儿等待呢。正是盛夏，科罗拉多山间的黄昏，却极凉爽宜人。风从东边吹来，掠过辽阔的高原大地，穿过拥挤的都市丹佛，进了山中就收了性子慢了脚步，拂在面上只让人浑身舒泰。夕阳将落未落，在连绵群峰间将金色的霞光平平地漫射过来。剧场两侧摩云接霞的两道赭红巨岩，染了这天堂的金光，耸然护立得愈加堂皇，呼应着头顶流光溢彩的飞霞流云，说不出的相衬相合。岂不正是当年初访科州，我贸然闯入时，曾经心驰神往的恢宏气派。
如今置身其中，还是不禁感叹，这天地自然，怎能有如此和谐的狂野恣肆。
同行的X和Y是两位绝妙的朋友，爽朗大气，却极有情趣。Y随意打点了一点饮食，在这绝妙天地里，就是一餐应景的晚宴。我们还不熟。不过，有些朋友并不需要很熟，不是么？
我们陌生，却不生分。至少，这并不妨碍我们一起分享很多精彩，比如这部老电影，比如这电影之前的漫天流霞飞转，以及后来，很多我预想不到的新鲜体验。
有一次朋友带我去丹佛艺术博物馆。正好有一个画展，很多印象画派的名画，Y给一窍不通的我科普印象画派是怎么回事。我在一幅莫奈的巨画前瞻前顾后，忍不住心虚。
“我知道你在想，这看起来怎么都只是大块杂乱的颜料。”Y说，
“不过，如果走远一点，放松你的眼睛，你会看到一道长满青草的山坡，近处小片金黄的麦田旁边，几支野花在疯长的野草中探出头，右边那棵小树轮廓模糊，可是并不妨碍你感觉到亮绿的树叶在春末透明的阳光里泛着生机勃勃的光芒。那不正是你少年时在村后山岗看过的印象？”
我端详片刻，回头看着Y不禁微笑，“呵，是的我想现在我理解了一点印象画派，莫奈很棒，我开始喜欢这幅画了。当我站近，我只看到颜料；当我走开，不再纠缠于细节，我看到了世界。”
暮色徐掩，不知不觉间已有星光闪烁。满天晚霞倏然散去，不知所踪，仿佛一台华丽的舞台剧，谢幕后转眼间人去台空。而容纳近万人的露天剧场，竟已坐得满满当当。
山下丹佛的灯火远远地亮起来。电影开始了。
银翼杀手同样是一部绝妙的电影。阴郁压抑的画面，凝重缓慢的节奏，跟我们喜闻乐见的好莱坞科幻大片大异其趣。暗淡的未来，没落的地球，那是一个发达却没有光明的世界。
永远乌烟瘴气的天使之城里，复制人们在暗影憧憧的大街上穿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而他们自己，有些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有些却以为自己是普通的人类，还有一些，在种种细微线索中迷惑挣扎，想找出自己是谁，为什么来到这儿。当复制人开始有了欲望，有了感情，当他们开始怀疑生命，怀疑那些看似基本的法则，他们已经成为了人。有缺陷，却在某些方面更优秀的人。
寻找上帝的道路坎坷而凶险。可是就像营营役役的我们，总有些复制人要踏上那条宿命的追寻。虽然追寻的结果，却是上帝的死去，梦想的破灭。
哈里森福特出场的时候，全场响起了如雷的掌声和欢呼的口哨。我的西方电影知识浅薄，没想到老兄还有如此地位。这么一部经典老片，对西方很多人来说大约也是青春回忆的一部分罢。那时候的哈里森福特，还算年轻矫捷，可是那个绝伦到近乎狷狂的罗格，却更年轻英俊，更身手矫捷。他们互相追杀，反复试探，在罪与恶的混沌里，彼此伤害，一起演绎迭起的高潮。
而最后，在无望的生命和迷茫的未来面前，却不清楚究竟该是彼此的毁灭，还是彼此的救赎。
“我曾所见所识，你等人类绝对无法置信——”
曾经怒放的生命，在天使之城的滂沱大雨中渐渐凋零，
“在猎户座端沿。。飞船纵火攻掠，灼灼燃烧；
在塔恩豪瑟星门。。我凝视C射线，在黑暗中粼粼生光。。。
。。。
而这所有瞬间。。都将湮没于时光的洪流。。
就像泪水。。消融于雨中。。。
。。。
且让我就此死去。。”
就死的轻轻吟诵里，曾经强悍无匹的生命力，无可挽回地流逝。灵魂依然睥睨桀傲，眼神却开始充满平静。
甚至隐约浮现一丝奇异的悲悯。
当你亲手杀死自己的上帝，然后再让时间，这个终极的毁灭和救赎，带走自己，就像雨水消融眼泪，这个世界圆融周转，又有什么不平，值得执着。
字幕升起，剧场再次响起长久的掌声，是向一部经典的致敬。我们愉快地起身，尾随人流，拾级离开。
那是七月初一的午夜。没有月亮，笼盖的星空在头顶灿烂如海，仿佛一不小心，触手就能碰落一颗晶亮的星钻。缓缓踏上剧场坡顶，柔风轻软拂面不觉，正是一样清凉如水的落基山夏夜。忍不住驻足片刻。我们回头凭栏，俯望流散的人群和渐空的剧场。山风荡起Y美丽的长裙，缱绻星光下，她白皙的脸庞犹如梦幻；身旁X负手而立，淡定从容得不属于这世间。
这两个在天上行走的人儿！他们深深懂得人生的优雅，却由于世故的原因，要避世于此。而今晚，他们或许需要做出一件重大的决定。
这个决定很难做么？我问X。他微笑，看向Y的眼神，温柔平和中，蓦然却有淡淡的忧伤。
“rr， 我们都只是在欲望海洋里挣扎的蜉蝣。包括你，和所有人。就像这部电影，你不知道那会是毁灭还是救赎。”
罪恶与神圣一样混沌，我明白他们的羁绊和踟蹰，即使这样通透洒脱的人。或许，听从自己的心灵，这么烂俗的一句，是我此刻能给出的最好建议？
不过旁观总是比当局容易决断罢。对世界的体谅，有时候却成为对自己的残忍。我只希望他们幸福无憾，或者至少，如现在这般快乐。
曲终人散，剧场已是灯火阑珊。视线越过舞台，远远的丹佛市区却是灯海辉煌，漫无边际。
就像每一个白天黑夜，一定有许多人间的故事，或平淡或高潮，正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慢慢演绎。
我们自己，就是这城市的一部分。
rr，还是说说你自己吧。Y漫不经心地问。这个夏夜如此美妙，夏天也很短暂，你又如何打算？
我略略犹疑。
不需要做一个银翼杀手，也不会被杀手追逐；关于我是谁的那些隐晦线索，有时也大可放开，不必理会；这个世界不安却繁华，我们卑微而执着地活着，在这样最好的时光，可以有一些最简单的愉悦，那就很好罢。
X微笑。
或者，如果，还可以有一点梦想，人生是不是近乎完美？不要太大不要太小，给自己一点挑战就好。比如说，Longs Peak？
传说那道长峰路遥坡险，高标孤绝，非有心之人不能得见。菜鸟如我不知有缘否？
Y转头，欢颜如月：呵呵呵，你究竟被我的Longs诱惑了！你的户外太少，这个梦想很挑战，不过我真的喜欢。
凝视着我，她的黑眸仿佛有星星闪亮其中：你不会知道你能走多远多高，如果你从不上路。
恩，那就这么定了。这个周日就上路。让我试试我的双脚，是不是可以丈量人生的第一座14er。
揣着小小的Longs Peak梦想，我要走进真正的落基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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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无数次梦回2008。有时候我想，其实那个夜晚，才是我科罗拉多生命的真正开始吧。
我的朋友或许已经忘记那个夏夜。可是，正是那个晚上，和在夜色中曾微微荡漾的波澜，以及由其开始的种种过往，在记忆深处闪烁不肯隐退，才激发现在的我，努力地码这些琐细的碎碎念。纷忙熙攘中，我总有力不从心之感，就像当年终于走上漫漫山道的那个14er菜鸟，姿势笨拙步履沉重，高高的峰顶遥不可及，可是心中却有些激情，顽固地要自己坚持下去。
所以，其实无关红岩剧场和银翼杀手，这篇散漫的文字是写给那个七月初一的夏夜，和两位江湖已远的朋友。日落黄昏的盛宴，飞霞流云的狂欢，激扬岁月远离后的荒寂中，我依然感激你曾为我打开的门，怀念我们曾分享过的所有。
祝你们幸福！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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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关博客地址：
科州往事 once upon a time in Colorado 系列总目录
本文博客页面
[科州往事].2 邂逅科州 之三 山中剧场
* 关于红岩露天剧场（Red Rocks Amphitheatre）
> 官方网站
> 维基页面
> 相关位置地图
> 红岩露天剧场的演出历史超过百年，现在的这个现代剧场建筑于70年前，近70排座位可容纳9450人。
> 许多世界著名歌手和乐队在红岩露天剧场现场演出过，包括披头士，U2和卡彭特兄妹等等。
> 当年权威的音乐会行业杂志Pollstar曾经连续11年将红岩露天剧场评选为全美最佳小型室外剧场，业界终于忍无可忍，最后只好将红岩露天剧场从候选名单中永久删除。然后，他们很聪明地把这个奖改名叫红岩奖。
* 关于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
> 官方网站
> 维基页面；IMDB页面；百度百科页面
> 银翼杀手1982年上映，当时票房惨淡，掌声寥寥，哈里森福特本人一直不愿谈论这部影片。近代越来越多的人却开始认为银翼杀手是现今最重要并且最伟大的科幻电影之一。这段经历跟大话西游倒是颇有一比。
> 银翼杀手1993年被列入美国国家影片典藏（National Film Registry）；2004年被英国《卫报》组织的６０名著名科学家评选为有史最佳科幻影片。
* 更多有关红岩剧场的网络图片
> 微软鹰眼（Birds Eye）中的红岩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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