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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洁明回忆方励之避难美国大使馆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李洁明(James R. Lilley),1928年生于山东青岛。曾任职于美国中央情报局,被派驻日本、香港、菲律宾、柬埔寨、中国大陆等地。后转任外交界,先后担任美国在台协会台北办事处处长(1981-1984)、美国驻南韩大使、美国驻中国大使(1989-1991)。】

(本文节选自李洁明回忆录)

6月8日,莎莉到大使官邸,要从堆置在一楼还来不及打开的家具行李之中,找些东西好带到韩国去。她在箱子里寻找韩文书籍,感觉这些箱子怎么排得如此井然有序呀?──顺着客房堆高,像一道城堡大墙保护着人。

一点都没错。三天前,中国异议人士方励之和妻子李淑娴溜进使馆,得到庇护。头一夜他们就是被安置在官邸客房,然后再转移到大使馆医护室秘密安置。我们的行李箱匆匆沿着客房堆栈成墙,阻止官邸华籍职工进入。

方励之躲进美国大使馆寻求庇护时,已是中国最知名的异议人士,最高领导人邓小平视之如芒刺在背。方励之是著名的天文物理学家,但更出名的是,他公开批评中国的共产党领导阶层,于 1989 年1月间大胆发表公开信,要求邓小平宽宥魏京生等一干政治犯。方励之大胆直言,支持人权和民主,被誉为「中国的沙卡洛夫」。他虽然没在天安门广场民运活动中现身,一群亲政府群众仍放火焚烧他的刍像。

方励之进入美国大使馆,活生生就是间谍小说的情节。他们夫妻和儿子来到大使馆,先是被劝离,后来华府国务院闻讯,下令赶紧把他们找回来。大约夜里11时,罗素和代理副馆长薄瑞光(Ray Burghardt)溜进建国饭店大门,找到暂时躲在一名美国记者房里的方家三口。罗素和薄瑞光这两名职业外交官活像007情报员詹姆斯·庞德,悄悄摸到方励之栖身的房间。方励之应门,他们用中国话向方教授说:「我们走吧!」一群人穿过饭店大门时,弯腰弓背,躲躲闪闪,直到方家三口钻进美国人的面包车。方公子在6月底决定离开大使馆,又是一阵秘密行动,把他偷运出去,送回北京方家的公寓。

6月5日头一夜,方氏夫妇窝在使馆官邸里又黑又暗的一隅,躲在一片行李箱墙之后,初尝此后13个月的幽居生活滋味。住在美国使馆期间,他们有如修道院的隐士,足不出户、不见天日达一年以上。我现在常说,方励之应邀来用餐,却告辞不了。

方励之躲进使馆,起初是个极机密,只有少数人知情;我虽知中方迟早会晓得他藏身何处,却不认为美国政府会是通报他们的消息来源。这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最好尽量秘密处理,直到北京的政治热度降温为止。因此,当白宫发言人费子水(Marlin Fitzwater)在6 月6日的记者会上宣布,方励之夫妇进入美国大使馆寻求庇护,你可以想象我吃惊的程度。这下子,中国政府气冲斗牛。中国发言人和官方媒体谴责美国干涉内政、侵犯主权。中、美关系已经举步维艰,方励之事件更是雪上加霜,把双边关系推到新低点。

费子水泄漏天机之后,使馆里人人晓得我们庇护方氏夫妇,可是除了我之外,全馆上下只有六个人知道方励之的确实下落。我只跟其中几人谈论此事。茱蒂·麦劳林(Judy McLaughlin)是医护室护士,她先生查理·麦劳林(Charlie McLaughlin)任职于美国新闻处,这两人最常与方氏夫妇接触。我绝口不向莎莉提起方氏的情况,她自己推断出他藏身何处。

事实上,莎莉变成我和茱蒂之间非常重要的中介。由于茱蒂和我殊少公务往来,我们俩若是有了互动,不仅将使业已警觉的中国籍馆员起疑,也会使好奇的美国馆员猜测方励之下落。莎莉和茱蒂倒是时有往来,透过莎莉,茱蒂比较容易传达方氏夫妇的需求。两位太太互使眼色,只要旁边没有闲杂人等,就可以避开中国籍职员迅速交谈。

我们用这种方式沟通联系,也能在藏身的小室替方励之庆生。茱蒂带了蛋糕、纸巾、生日卡;这些玩意儿对方家夫妇而言,都太陌生。茱蒂义不容辞成了文化向导,向李淑娴说明如何在生日卡上签名。(后来我们给李淑娴庆生,方励之就没学会这套美国习俗,生日卡没签名就送给太座。)在方励之的庆生会上,莎莉和我、麦劳林夫妇、史丹顿(Bill Stanton,负责方励之项目的政治组官员)、薄瑞光,以及罗素,合唱生日快乐歌。我送给方励之的礼物,是南韩政治人物金泳三遭到软禁期间用汉字写下的书法滚动条「自由」。我向方励之解说,金泳三如何突破政治困境,终于竞选总统大位,并且表示:「希望这能对你有所启发。」

我们究竟把方励之夫妇窝藏在何处呢?事实上,这还是挺高明的安排。方氏夫妇就住在官邸背后、使馆医护室的后头,两英尺外就是守在使馆外头的中国武装卫兵!这两位中国贵宾鉴于距离太近,作息十分隐密,夜里连厕所都不敢上,因为利用白天上厕所,冲水声才不会那么响。

方励之夫妇的居处很快就布置起来。他们睡在原本的诊疗室,化验室则改为厨房。由于夫妇俩都是学有专精的科学家,我们提供计算机,在牙医诊疗室为他们设置工作室。我们把窗子涂黑,加厚门板,以增添保密和安全功能。我们又安装保全系统,在他们睡觉、工作的身侧装置警铃触动器;又给方励之安装运动用脚踏车。查理替他们安装有线电视,也借给他们一台微波炉。方励之虽是物理学家,这一辈子却从来没见过微波炉。他不敢置信地问查理:「它什么菜都能做?」我们也弄来了电炉和电饭锅。有了这么多现代化用品,我们开玩笑说,方氏夫妻住的是五星级古拉格(Gulag)劳改营。方励之生性随和,也有幽默感,自称如果到了美国,找不到教书、研究的差事,至少他可以开家中国餐馆糊口。方教授的幽默感利人利己,在太太协助下,熬过这段幽禁避难的日子。他和苏联投奔自由的人士不同,滴酒不沾,也没有情绪低沈沮丧,心理十分平衡。

麦劳林夫妇是方氏夫妻俩和外在世界联系的生命线。在压力如此之大的情况下,茱蒂和查理协助方氏夫妇调适困在斗室之内、政治监狱般的生活。如何缓和他们的失落感,我们使不上力,茱蒂和查理则协助他们尽可能舒适过日子。方氏夫妇拟好菜单之后,茱蒂负责到市场采买,而且必然不忘方励之钟爱的徽茶。有时候为调剂一下,茱蒂会假装请客吃饭,请家里的厨子准备四人份晚餐。两位美国人扮成客人到府、用餐、告辞;其实,茱蒂把多出的两份中国菜打包,次日上班时带来馆内给方家夫妇打打牙祭。为了不使环伺在使馆周围的中国警卫起疑,茱蒂每天早晨上班总是带一只大包包,里头通常塞着替方氏夫妇购买的衣服或食物。查理则透过美国新闻处替方励之订购最新的科学期刊,经由外交邮包运到北京。

方励之是一流的学者,利用幽居使馆这段时间写论文,不放弃专业研究。这位中国科学家最振奋的就是,发现他的论文登在期刊上。方励之会喊说:「查理,你瞧!我的论文来了耶!请你读一读,告诉我你的意见。」方励之论文里有那么多的数学符号,查理能对付那些中文就不错了。往往要劳动李淑娴出来解围,向她丈夫说:「查理不会了解的。我也是物理学家,都还不一定了解你写的东西呢。」

方励之事件最紧张的一段时间是1989年6月底、7月初。中国政府对美方决定庇护方氏夫妇俩依然怒气未消,于6月11日颁布逮捕令,指控两人是「反革命分子」,这个罪名等同叛国,可以判处死刑或打入大牢。中情局香港站某个情报来源透露,中国公安部门正在考量动用突击队,冲进大使馆劫走方励之夫妇。我读过中国历史,深知中国人有这种「前科纪录」。1920年代中国共产党领袖李大钊躲进苏联大使馆寻求庇护,中国当局派人冲进去把李大钊夺走,立即处死。因此,我对此一线报不敢掉以轻心。基本上,中国政府已切断和我的联络管道,便请美国国务院由华府处理这个敏感问题。我建议他们正颜告诉韩叙大使,如果中方冲进美国大使馆,架走方励之,中美关系就不用再谈了。不晓得国务院是否采用我的措词,但的确对中国驻美大使有一番强硬谈话。华府对中国大使不假辞色,乃是经历几星期来的危疑震撼之后,美国重新掌控双边关系的例证。藉由撤侨行动确保美国人安全之后,我们在保护方励之时更能够站稳立场。

我自己也在盘算一个临时计画:为确保方励之性命,必要时得把他偷运出大使馆。我利用「秘密作业」的经验,想出一套计画就是把方励之藏在钻了洞、能够呼吸透气的箱子里,以外交邮包运出中国大陆,在情报术语上,这叫「黑色外渗透计画」;另一个办法就是让他乔装,扮成女人溜出使馆。当然,这两套办法都只是想想而已。我自觉不会成功,华府上级也聪明地未予批准。可是,有关我们打算偷偷送走方励之的谣言满天飞,搞得中方在万圣节前后大为抓狂。新闻界当时盛传我们已备妥专机,要偷偷运走方励之。我认为这则故事是新闻记者穷极无聊,在喜来登长城饭店酒吧瞎掰方励之进退维谷,又加油添醋说我是中情局出身才闹大的。故事继续发展,最后的版本是:在万圣节化妆晚会上,人人戴上方励之的面具,让真的方励之乘势溜出大使馆。试想这一幕精彩镜头──来宾鱼贯走出使馆大门时,一群中国公安鸡飞狗跳要求客人掀开面具,好瞧个仔细,要逮到这位圆脸学者!

中方给这则传闻搞得心烦气躁,把我召唤去警告:千万别想试图利用万圣节偷偷运走方励之。在中国外交部这场对话结束前,我向中方官员表示,我们这番谈话最好别传出去。如果传出去说,中国政府对于美国会利用万圣节化妆晚会安排方励之开溜的这种荒诞不经构想大发雷霆,人家一定把它当笑话。我有位同事还开玩笑说,到了复活节,中方说不定又来指责老美企图让方励之化妆成兔子开溜!

到了万圣节晚会当天,中方原本已团团围住大使馆,又再加派安全警卫把守,强迫宾客接受武警检查。一群喧闹的客人抬着一副棺木(用来装运在海外死亡的美国人归乡的棺木),里面装着会复活的假尸身,来到使馆大门,中国守卫的心跳差点没停住。好不容易,这群美国人才说服守卫,棺木里没有藏人!

方励之事件这段插曲,让我们暂时忘却美中关系最低潮时的不欢情境。事实上,方励之是美方与中国在人权议题争执上一个活生生的象征。自从二十多年前,双边关系正常化以来,美方与中国在这方面便已对峙良久。只要方励之夫妇仍留在美国大使馆接受保护,中美双方已受到相当伤害的关系,要再修复可就更难喽!

我们在天安门事件之后数个星期的所见所闻,正是作家欧威尔(George Orwell)所形容的「老大哥」和「捏造新闻」:集权政体睁眼说瞎话,窜改历史真相。北京政府控制的新闻媒体提出的官方说词是:解放军受伤远比民众惨重。为了表彰军方镇压「反革命」有功,发动学童写信颂扬解放军,鼓励家长买礼物赠送给「英勇的」部队。

屠杀过后头几星期,北京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下。老百姓静默地办丧事、奏挽歌。北京居民彷佛遁入冬眠,悄悄地默哀悼亡……。当局在全国展开缉捕反政府人士的行动,还发动宣传工具消毒,中国百姓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可是,跟文革动乱时期相比不同的是,当时中国人和住北京的外侨少有联系,被吓得噤声不语;1989 年,中国人民虽然沈默不语,他们晓得北京的外侨把一切全看在眼里。政府反复宣传固然可以模糊对天安门屠杀的记忆,但真相已镌刻在中国人民心中。批评美国在背后支持反革命分子的官方说法,或是指责美国人企图煽动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说词,旨在影响当时多数中国人的看法。然而,我相信天安门广场上的沉痛经验,已使外国人和中国人产生一种连结。我在6月15日向国务院呈报的电文里记下:「这一点虽然很微妙,但在现今和25年前之间,已有了重大差异。」

中国人民和美国侨民之间的连结,见证了天安门事件。北京的中国人和身历血腥镇压的外侨,都不会忘掉天安门事件。6月4日绝不会无声无息落入历史的一隅。邓小平的新中国已因人民解放军双手沾满工人、学生的鲜血而蒙羞。

(1990 年)5月间,布什总统宣布他将无条件延续中国享有的贸易最惠国待遇。我们在北京亟需这项助力来重新激活放行方励之的交涉。自从 1989 年底史考克罗和伊戈柏格二度秘访北京之后,我们就在较广泛的议题范畴下,与中方针对方励之问题进行交涉。布什不顾国会里相当大的阻力,做出此一决定,把中方带上谈判桌。我在中国外交部的交涉对手刘华秋,邀我一起吃午饭。他要美方确实保证,方励之获释后,华府方面会有回报的举动。这顿午饭开启了一系列紧密会谈,厘清释放中国最敢直言的异议人士之细节。

难就难在如何敲定协议。5、6月间,与中方进行一连串秘密交涉,我争取准许方励之离境的条件。此事费神又费时,因为我的角色挺像搅进家务纠纷的中间人。我得把我和中方讨论的结果,向方励之报告,再把他的立场带回谈判桌和中方交涉。中方担心的是,方励之一旦离开中国,会放言批评中国,成为反华活动的明灯。他们见到的乔治城大学得奖感言,恐怕还抵不上方励之到了西方安全处所之后大肆抨击的凶猛。中国政府要我们保证,会让方励之消音。

他们对我说教:「你们有责任遏止他的反中国政府活动。」

我拿出美国宪法条文第一条修正案辩护:「如果他到了美国,我们不能控制他的言行。」

中方又拿出一份声明要求方励之签字,承诺不批评中国政府。这下子我们被将军了。方励之告诉我,他绝不签署任何文件限制他批评北京领导人的自由,以及从事反中国政府利益之活动的自由。后来我们妥协,在声明中采用「中国」这个一般字眼。选择这个字眼,使得方励之离境之后的言行自由不受限制。方励之告诉我:「我不会做任何不利中国的言行,但是,我将抨击统治中国的这些王八旦!」

很幸运,我们有了保留颜面的措施,可以说服中方同意。他们终究会推翻原先要逮捕方励之、办他反革命罪名的成命。他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说法。春天时,我们得到一个好理由。方励之向茱蒂抱怨胸部疼痛,我们立刻想到最坏的状况──他有心脏病!茱蒂安排他接受断层扫描,查证是否心律不整。在交涉的初期,我提到方励之的健康状况,刻意夸大他的病情。方励之起先反对以此作文章,但是我说服了他。我告诉他:不管你喜不喜欢,「你是得了心脏病!」然后,我向中方提出:若是以人道理由准许方励之出境,他们可以赚到宽悯的面子。可是,他们对方励之仍然有意见,建议可以让中国医生诊治。我为了大目标,不得不瞒隐真相,向中方强调方励之可能有性命危险,需要出境诊治。检查结果,方励之并没有心脏病,只是消化不良,可是却给了中方需要放人的借口。

最后的安排是,美国空军调来一架C-135运输机,把方氏夫妇送到英国,方励之接受了剑桥大学天文学研究所客座教授的聘书。方氏夫妇于6月15日出境,前一天夜里搬到大使官邸的客房。这是一年多以来他们首次不在医护室过夜。我们举杯庆祝他们即将脱困,以及中方同意也让方家幺儿离境。两位贵宾莅临,即使在自己官邸也得做些情报工作安排。为了腾出客房,我们必须安排原本住在里头的一位美国客人到沈阳去。第二天上午方氏夫妇离开时,官邸佣人不宜在场,我们找了一名使馆官员,编个故事把他们支开。

6 月25日上午10时半左右,方励之夫妇藉一辆卡车为即将举办的酒会送椅子来的机会,离开大使官邸。中国公安护送他们到北京郊区的南苑军用机场,也就是一年前武尔兹侦察的那个机场。我奉指示,全程陪伴方励之夫妇。到了机场,中方告诉我们,方氏夫妇必须独自办理出境手续。机场官员指出在走道末端有一个出境检查柜台,已有公安人员团团围住。这下子我可为难了。依指示,在他俩登上C-135运输机之前,我不能让他们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可是,中方坚持让方氏夫妇独自穿过海关检查,以挽回颜面──他们要藉此展示在中国领土的主权!我身为方氏夫妇保护人逾一年,晓得自己已变得非常呵护他们。可是,如果中方在这一刻突然食言,逮捕他们呢?我盘算了一下,决定让他们自己走,因为我研判中方若是撕毁辛苦交涉才达成的协议,损失可就严重了。方励之出境,攸关美中关系改善至深且钜。纵使如此,我还是战战兢兢地望着方励之孑然一身步向灯光幽暗的走道尽头,把护照递给出境检查官员。好在这只是一道官僚手续。检查人员问了几个问题,在方励之护照上盖了章,让他顺利通关。抵达伦敦之后,我们辛苦保护的这位贵宾,接受NBC新闻采访,竟然抨击布什政府在人权议题上有双重标准,对苏联严格要求,对中国却轻轻放下──我可不能原谅他竟然这样抨击布什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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