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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的爷爷奶奶有6个子女,每年春节大年初一是大家庭聚会的日子。在我记忆的最初几年里,因为干爹的关系,每年的这个聚会是我最恐怖的日子。

干爹其实是我的姑父,他和姑姑只生了2个男孩,所以特别稀罕女孩。每次见到我都逼我叫他爸爸,要把我带回家去。我坚决不肯叫,大家看了一笑置之,没人知道小小的我并不明白什么是玩笑,很怕他真的把我抱去他家,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等这个令人恐怖的英俊男人离开了,才好出来过年。

后来长大了些,明白了没人能真的从爸妈身边带走我,我就开始折中的叫他干爹。他听了总是不满的说,什么叫干爹,要叫亲爹,然后指着爸爸说,叫他干爹。

今天想起小时的这些事,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而泪已无声的滑下。

干爹是个极幽默的人。我家是个比较旧式的家庭,和长辈当面说话一定要说您,背后也要姑父姑姑的叫,不能用他或她称呼。只有对干爹,小辈都是喜欢多过尊重。那一年干爹拿到了副教授职称,其实在这辈人中他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职别最高的,但小辈们只围着他纠缠不休,口口声声的叫着教授,一杯一杯的轮着敬酒。而干爹口若悬河,说的比喝的多,把一众侄子外甥加女婿灌的稀里糊涂,自己也没几口酒下肚。等年轻人们反应过来,已经曲终人散,于是之后几年聚会的兴奋点,都变成了如何把“教授”灌倒,而且从未得逞过。

干爹后来的仕途极其平坦,教授,系主任,院长,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他是一个很爱助人的人,又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所以每年高考,研究生考试阶段,他都要躲出去,不接电话,不让家人透露行踪,避免尴尬。我01年回国,姑姑谈笑中讲述收到的种类繁多的礼物,送礼的方式五花八门,而退回的方式永远只有一种。

干爹喜欢女孩,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长媳怀孕,B超说是女孩,他兴奋的不得了。生的时候一家人守在产房外,护士出来恭喜:生了个大胖小子,干爹气愤的看都没看一眼,转头就回家了。长兄长姊打电话去规劝:你怎么能转头就走呢,让亲家和媳妇心里怎么想?干爹对批评置之不理,只顾着自己的心事:明明说好了是女孩的,怎么生的时候还能变呢?话在家族里作为笑谈被流传了好久,被小辈们当成文科生没有常识的论据。

少女时代我崇拜苏晓康和刘宾雁,崇拜他们犀利的文笔和讲实话的勇气。有一阶段我喜欢自己写些小文章,用幼稚的文笔写自己幼稚的眼中看到的世界。当时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他一边把这些小文当范文在班上朗读,一边谆谆教诲大家:你们考试时可不能这样写,会惹麻烦的。自相矛盾的教育方式,突显中国特色。到高2分文理课,我执意要学文,父母都反对。妈妈问,你学文科将来想做什么?我说想学法律。妈妈很不屑的说,中国有法律吗?我说那我学新闻。妈妈更不屑了:中国有新闻吗?我被很轻易的说服了。然后的一天,我听到干爹和父母的争论。当时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干爹临走前很大声很气愤的说,你们这是在扼杀天才!我从不曾觉得自己是天才,我上了理工科大学,学的是计算机,虽然说不上喜欢,但好处是明显的:这个专业让我从北京到新加坡到加拿大甚至到美国,都可以找到一份工作,过一份平淡的生活。除了闲谈时有时父母会提到干爹当时气愤的样子,我从不曾真的质疑自己的放弃。只是今天,想到干爹当时的话,想到可能的另一种人生,我的泪又一次滑下。因为我突然了解,父母的爱是想让我一生平安幸福,而干爹愿意看我飞的像自己想要的那么高。

作为姑姑口中“又固执又无知”的人,干爹一生从不相信医生。他觉得病都是被医生编出来和病人自己想象出来的。所以当我父亲10多年前突发心梗,住进24小时监护病房的时候,他来探病带来病房的礼物是一条中华烟和一瓶茅台酒,让衰弱的父亲哭笑不得。那是哥哥刚出国,只有我和妈妈照顾,而医院要求家属24小时陪护。大姑出面安排,让每家的男丁轮流值夜班以度过最初危险期。干爹来的那晚带着大摞的稿纸。他说第二天有个很重要的会议,正好在病房熬夜准备讲稿。第二天我去接班,看他依然精神抖擞的开会去了,完全不像一夜未眠的样子。父亲和我感慨,50多岁的人了,怎么精神这么好,他这一晚上老和我说话,害我都没法睡觉。这就是干爹,在我心目中,他永远是那么精力充沛,心思机敏,口若悬河,想到他最后缠绵病榻1年多,每天与他从不信任的医护人员为伍,我的心充满悲哀。

干爹于北京时间1月15日早10点45分,因病去世。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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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plies, comments and Discussions:

  • 枫下拾英 / 人生足迹 / 干爹
    • 顶一个. 从刘的忠诚到苏的蓝色文明.那时却是有很多东西可以迷.迷得不得了.  
      • 那时迷的东西和今天很不一样。。。有些文字能给人压迫感,读完了起身,觉得天都是黑的。苏的"洪黄启示录"是第一本让我有这个感觉的书
    • 顶。理想主义的,浪漫又固执的老派知识分子形象,栩栩如生。
    • 老一代的知识分子,既有个性,又有良心,过去的知识分子不为5斗米折腰,现在的知识分子为5毛折腰,什么世道。。。
      • 让世道去变吧,保存自己心中的一分坚持就好。
    • 感动ing,想起我正直善良的父辈们,还有那些让我永远尊敬怀念的老师们。
    • 节哀顺便,愿你的干爹安息.你的文字朴实亲切,感情发自内心,你是好的,孝顺的干女儿,你干爹无论生前或现在都会感受到的.
    • 真情流露,哀而不伤!
    • My god. 不会说的是曾宪义教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