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白蛇魂
大凡人情的沧桑，都不能单凭一苇杭之。

白素贞

我被禁锢在这团漆黑的穹隆状的空间里，算来快有十八年。
除了每日两个时辰的雷火炼狱，我全都在活在回忆中。对回忆这东西，我几乎能将其概括为为解决无所事事和寂寞而存在的没有被及时扔掉的旧挂历。我便一次又一次的翻阅这本旧年的挂历敷衍着生命。
我该活着，我告诉自己，即使就是这样无味的忍受痛楚和寂寞。

女人，总是相信命运这种东西，相信一切早已被注定的归宿感。
当我吞下金丹得道的时候，我便去拜见了月老。
你当与许仙结为夫妇，月老这样告诉我。
幸福吗？初为人形的我自有人宜甜不宜苦的秉性。
月老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我以为幸福是可以自己经营的，便急急去找我命里的郎君。

西湖三月天。
见到他就迷上了他——若有所思的吟哦，天生含情的眼波，微微可掬的憨态——那是我的命，是曾同食一粒金丹的关联，那也我的债——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
我来了。那滚过西湖的乌云，倾盆而来的豪雨将我的郎君引到我的伞下。
那刹那，我记住了他的气息，那是让我甘心浸淫其中的诱惑。
如果能选择两个人一辈子的相处方式，我宁愿要这种雨中伞下式的相互扶持和偎依——一辈子——耳鬓厮磨。
许家的家底并不丰厚，进了许家的门我便知道自己不能做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太太，一切只能仔细盘算。其实许仙并不是游手好闲的人，但我不想他为这个受苦。我想，或男或女可能都这样，到困难的时就想把所有的东西自己扛起来，为的只是为对方激赏的开颜一笑。
我想做尽所有的事，而许仙就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满心的想我。
我几乎做到了。
有小青的伶俐辅助，许家的几家药铺很快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了有力保障，于是我们可以常常去观花或赏月。
若不是那个夜晚，许仙喜孜孜的对我说——娘子，我为你点额——我或许能得到我指望的一生一世和所谓的幸福。
本该是千般柔情蜜意，却在那刻开始有了万种的可惊可怖。
自己的蜜糖未必不是他人的毒药。
千年的苦修不过是为觅得红尘中的伴侣罢了。
我为其放弃自己蜷曲和匍匐的习惯，而他却用自己习惯的雄黄来度量我。

在这黑暗中，我恍然解悟——如果是执着，哪怕是目的纯正，也嫌犯贪恋的过错；何况妖人殊途，越轨的罪名无可推卸；我能够做到的顶多是一个好妖罢了，实际我却一直在做人的题目上徘徊，哪能不错！

小青

有时候思想的相似性取决于外在皮囊的相似。
现在我才找到为何我的想法小青都有瞭然于心之表现的根源。水是没有形状的，你也不能说水就不期望它自己的形状，思想也是一样的，只有在形状相同的时候才能相互吸引——我有理由相信因为这个小青会和我结为姊妹。
我要和姐姐厮守一辈子——小青常常在我劝她嫁人的时候这样说。
和姐姐在一起有什么好的？你是自由的，不必因为我救过你你就要服侍我而放弃自己的权利，趁早觅得如意郎君去罢。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小青的不嫁是因为许仙。
姐姐，你说世间的男子有什么好的？
许仙不好吗？
我说不清楚，我可能因为觉得这世间只有姐姐亲，所以看不上任何人，包括你认为的如意郎君。
……
我也不是觉得许仙不好，只是因为觉得他的懦弱会使他在艰难的时候弃你而去。小青的眉目间隐隐的透露着一些忧郁。
可能是因为人和妖间的结合太美满容易遭天妒吧？我其实不敢去想这个而宁愿归咎于别的不可预知但可以谅解的东西。
小青再不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不可能再提起让她出阁的话题。
或许，我更依赖于她的帮助。
其实，两个人的厮守到底谁依赖谁更多些呢。
有时候我也想，许仙和小青对我的意义来说实在是有一些关联的，但除了知道他们对我都很重要之外，其它都茫茫然。

许仙

女人如同轻巧的鸟儿，姻缘横竖不过是笼子——若冤家是鲁男子，笼子就小些，唱歌前不是用掌声鼓励而是用逗引蛐蛐儿的狗尾草撩拨罢了；若是孽缘是温文尔雅的他，笼子不过就大些，唱歌前便有鲜花和美酒的助兴。
娘子，我为你画眉。
娘子，我为你点唇。
……
我知道自己有幸将终身托付给体贴入微的郎君，于是，我贪恋他的怀抱。
假如姐姐你不是要报转让金丹的恩，你会怎样过呢？小青有一次问。
如果没有金丹之恩，也就没有姐姐我了。
我还是想知道你若苦修到人形，你会怎样过啊？你有的是神通，并不需要一个人来，并不是你依赖他生活，却对其百依百顺。
小青，你讨厌许仙吗？
不是，我只是疑惑。
我并不全是报恩来着。或许开始是，但现在不是，我喜欢一个温暖的胸膛多些。
姐姐，你需要的我也有。而且，在你嫁许仙前你也和我同眠过。那你为什么没有喜欢上我？
小青，你该出阁了。
不，我要服侍姐姐一辈子——除非你讨厌小青。

我喜欢许仙温暖的胸膛，那不似女儿家的胸脯却自有一种平实和安全的感觉，这不依赖于生活物质的提供方到底是谁。
许仙就是这样，我看得更清楚了。
这是我要的，这是作为人的白素贞要的。
这世间若有更大的笼子供我选，我也宁愿守住眼前的这个，因为它占据了我全部的视线，哪有比自己认为好的更好呢？

法海

法海的眼睛常常出现在穹隆顶部的观察孔里，每次都带着些许的古怪，似悲悯又似恼恨，仿佛受伤的人是他。开始我还有些怨恨的看看他，到了十八年后的现在，我几乎不怎么有何怨恨可言，几乎是习惯地看他来了又走了。偶尔的不见居然还有点挂念——那仿佛是每天的功课——他来看我是他的；我看他是我的，若没有，那一天就不正常。
白素贞——他有一天忽然叫我，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已经陌生了。虽然，它是我为了和许仙接近而不得不拥有的称谓，但在这个隔离的世界，名字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白素贞，我们和解了罢，你愿意的话现在就能出去——条件只有一个，叫我一声谢郎。他如同背书般将这段话说完，眼光中又有了这十八年来不曾或缺的受伤神情。我淡淡看了一眼，没有回答他——叫一个人郎君不是随便启动双唇就可以。我记得我当时的郎君姓许，我就这样说了——而且不是你。
白素贞，我们才是天设地造的冤家，法海喟叹道。
你知道吗，我们的前生和今世？法海苦笑的。
说吧，我萧索的盘膝坐下。十八年的独处我需要倾诉者或是被倾诉者，只要不让我一个人去思考，因为我是个女人。
你是只蛇，到现在都是的，即使你用你的道行将外观改变了。法海格外的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静静的诉说。

做人便有许多不知来源的怨恨，这个在我出家为僧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是因为这样才出家的。当时，我在街上遇到一个陌生人便很愤怒地将其杀死了，然后我就出了家。到现在，我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前世欠了我一条命。我来到杭州时就知道自己必须来解决几世的宿怨，然后就遇到你的许郎，看到他身上沾染的妖气，最后就是你。这些都一步一步将你我牵连在一起，上天自有它的意志。
十八年了，你儿子也长大了，他成了天命的状元。我还能将你留在这个不堪一击的雷锋塔下吗？

我愕然审视着满头戒疤的法海，也揣摩着他的故事的真实性。

法海道声佛号，隐没在穹隆的上方。
光，也被他带走。

许梦蛟

没有比儿女更能牵动情肠的了。
在这个漆黑的世界里，我常常想到当年尚在襁褓中的梦蛟——其实有几分好笑，许郎那个呆子自从被我的原形吓到后常常梦到蛇，于是给孩子起名的时候也带了几分庇佑禳护的祈祷意在内——梦蛟，现在轮到我独处的时候祈求梦到他了。
我的心头肉。从他出生起，他仿佛不单单是他自己，而是我的生命也延伸到这个幼小而全新的躯壳里。在受孕后，我还担心他成为半人半蛇的怪物，但看到还沾着血迹的他全然是人形的时候，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从那刹那起便总觉得这个孩子的一部分留在了我的体内却作为他的一部分和他一起成长。十八年了，在这个不见天日的世界里，我想起梦蛟的时候，胸间便有一种实质的东西萌动——那是他存留在我体内的一部分。我相信自己的部分生命通过分娩也流进了他的体内，作为割不断的情结永远保留着。如果，我现在走在大街上，看到了他的话，即使是十多年的天日之隔，我还是能认出他，他也能感受到我——母子间就是这种关联。
忽然听到梦蛟的消息，我烦躁起来，重新感觉这片黑暗又成了囚笼。

小青2

风雨交加中，我再次看到了小青，她不再单纯，满面的风霜之色——岁月就是一副偏袒的脾气，欢乐都轻易放过，只将苦难记录在人的脸庞。
姐姐……
见到我的时候，小青对抗法海的强悍颜色忽然再也撑不住了，叫声姐姐便哽咽了。
法海见我出了雷锋塔便停了打斗盘坐到一旁去了。
姐姐……小青还是没有其它话说，仿佛这十多年为的这一天就是为了叫我姐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意思。
我在那刹那间明白小青喜欢我其实和我喜欢许仙都是一样的——心理上依靠一个人比物质上依靠一个人要浓烈些，持久些，无所顾忌些。
我忽然觉得自己喜欢小青并不是完全因为小青自己的坚持，而是因为我自己的需要——我在精神上无可避免的要依赖别人的同时我也希望自己是某个人的依赖。小青的依赖让我迷醉，这个，许仙替代不了——其实任何一个男子都有几分鲁男子，只有一个女子知道另一个女子的想法。

雷锋塔

当走出雷锋塔的时候，我对禁锢我十多年的塔竟然有了几分眷恋。
我隐约觉得这个世间的女人都和我一样或多或少都有些魔性，这些魔性必须通过受难才能消磨掉，这样一来，所谓的女人本性才能昭显出来。
妖和人的差别是缺少了生来做人的悲欢历练，雷锋塔正好补足了这些。
雷锋塔是我受难的纪念，同时也是一种蝴蝶对茧壳的情愫。

许仙2

再看到许仙的时候，他那身袈裟瞬间就割断了我十来年的思念。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把，然后再骤然放开来。我是我，他是他，我又被打回原形了。伞也好，嫁衣也好，仿佛是在片刻间就被扔在角落的物什，那些只有饱含感情才会有光华的东西若没有了感情就如同去了灵魂的躯壳，只配躺在某个角落里饮泣。
他低眉垂目吟颂着经文，站在一群僧人中很醒目——或许也是因为我有分别心的缘故。
我忽然觉得没有勇气也没有必要去打搅一个心如止水的人，于是我就选择了和小青一起走。

天命

最后，我看到了佛陀。
痴女子，尘世间的悲欢，不过都是梦幻泡影，还是回归你的本色吧。
佛陀抬起手，他的手中泛起一片光明。
当日，佛祖在坛上正为众弟子讲说见闻皆空的道理。坛前一丛天竺竹上的一只草蛉飞下来直奔燃烧的灯芯而去，结果草蛉被焚烧身亡，灯火也被扑灭。到备用的被点燃的时候，原来灯烛的灯芯就不见了，诸弟子不知缘故便将旧的灯烛一起移走。垂目的佛陀当时微微叹了一声。
被弃置的香油十分愤恨，便偷偷带了灯碗下了人世间来寻找灯芯。在某一世，他是书生，灯碗就成了伴随其身旁的青石砚；另一世，他是和尚，灯碗就是他化缘的钵盂。
却说那丛天竺竹中有一枝，平时听佛陀的坛会，也有了几分灵性，它很羡慕身旁永放光明的灯芯，当它看到灯芯为酬报草蛉的知遇之恩下了凡间，它也瞅时机偷偷入了尘世。某一世，它成了一只青蛇，并凭其悟性有了道行。
下凡的灯芯，入世便化为西湖湖畔桥下的一条白蛇，感日月的灵气便慢慢修行。终于，它等到了那只草蛉托生的人，并再次通过一颗灵丹关联起来。

看着佛祖手心的诸世变幻，我终于了悟。
迷者的轮回，有始无终。

归弟子列去吧，佛祖指示。
我犹豫了一下：法海禅师现轮回到哪里？
他先是太执着，于是就有了怨恨；然后又迷于情，不能全心皈依佛门。当下作为螃蟹受难。佛陀悲悯地唱了声佛号。

我忽然感觉到冥冥中有一种声音在召唤，而且，这种声音如诉如叹，那是对我的，但诸佛都听到了，于是梵天一片佛唱。
我辞了佛陀出来，包括辞别了成为佛陀弟子的小青。

尾声

这世我成为了男子。
在人群中，我喊住了只见背影的你。
你转过头：你有着香油般润泽的唇，有着古代书生般秀气的面容，只是眉间隐隐透出蟹螯般锋利的决绝之气。
对峙中，你会从我的瞳孔中看到诸世的变幻，一如当日的我在佛前。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