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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实习报告
——在AA最后的日子里

公元二零零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北京时间凌晨一时四十六分,我在自己那台破手提上敲下最后一个富有历史意义的回车键,标志着我在深圳安达信一个多月的地狱实习终于正式结束。自由与解放的喜悦充满着我的身体和心灵。我在办公室里最后游荡了一番,搜刮了些许印有AA标记的纸张文具,作为纪念(这些都将是绝版了),然后连蹦带跳地逃离了金融大厦。背后,安达信灯火通明,是又一个不眠之夜。

刚回到学校的一段时间,常常有同学问起深圳的城市面貌,我只好回答说:路灯很亮。因为每次从办公室走出时,太阳都早已下班——当然,偶尔也有例外,那必定已经是又一个新的早晨。还有些朋友善意地提醒说:深圳治安不是很好。对此我也不好置评,因为我还没有遇到过能撑到我们下班时间的劫匪。
回想起这一个月的实习生活,身为共产党员的我真是感慨万千。马克思说得对,给资本家打工果然不是闹着玩的。一个月里,我们每天下班时间都在凌晨,两三点是常事,通顶也不罕见。有一次晚上十二点过的时候和几位同事下去买夜宵充饥,在电梯里遇到两个从三十层下来的花旗银行职员,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自豪地宣布:“我都没有料到自己能撑到那么晚!”望着他骄傲得红扑扑的天真的面容,安达信的同事们都默默而宽宏地微笑了。深夜的时候办公大楼大门已经关闭,我们就只好从降下了一半的侧门下方狼狈地爬出去。如果你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赶到深圳市罗湖区国际金融大厦,会在每天凌晨三时十五分左右准时欣赏到以下壮观景致:从金碧辉煌的商务大楼东侧一0.5米高的狗洞里(大铁闸半开),一排西装革履的红眼白领庄严地鱼贯钻出。不需询问,毋庸猜测,连对面便利店扫地的阿姨都知道,这就是安达信公司审计部的孩子们。

我初来乍到之时,不太习惯,几次熬夜之后就逐渐出现癫狂征兆,具体症状是两点之后开始认错男女卫生间,以及把夜宵塞进鼻孔里。我当时一度非常郁闷,觉得自己真是太辛苦了;而让我真正平静下来的是另一位实习生语重心长的一句话。他比我早来一个月。“你好幸运,”在一个忙碌的深夜,他羡慕地对神志恍惚的我说。“你来的时候,忙季已经过了。”

我以前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会计师事务所谋职。我学过一年的基础会计,作为财大校史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我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就掌握了整个会计学的精髓。据我研究,会计学的全部真理都浓缩于十字箴言中: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当然,后一条定律已经多次被我的实践所推翻。在背下了这句话以后,会计学对我就已经没有任何奥秘可言了。于是我把大量上课时间挪用于其他更有意义的活动,,譬如睡觉和追mm。当年教授我们会计学的是会计学院一位慈祥的老者,我常常和他作一些有意义的学术探讨。这种讨论必定令他深感愉快,因为每次他一看见我做的分录就会傻笑个不停。这样快乐的日子一直保持到一个不幸的早晨。那天我把自己的作业给老人过目,他只瞟了一眼,就突发心肌梗塞,于是被立即送往了长海医院。不知道恩师现在怎么样了。
当我以这样的会计学造诣加盟安达信的时候,理所当然地立即被委以了重任。在复印了很多文件,装订了很多报告,买了很多盒饭之后,我开始和另一位实习生一起负责询证函的收发管理(Confirmation Control)和明细账目、产品价格的抽样调检(Control Testing, NRV Testing)。Senior频频派我们单独出任务与客户接触,并且喜欢对我们下达四天做完十七家分公司的Alternative Testing之类Mission Impossible的指示。我们于是每天清晨起床,狂奔三十余公里到达蛇口,遨游在记账凭证的汪洋大海中;客户下班之后我们继续在那里整理数据到十一点左右,然后打车回到公司,汇报完进展,再一鼓作气,加班到凌晨。
在翻查凭证、追溯原始交易的时候,我们需要不断地与客户争辩,因为对方那些狡猾的财务人员总是企图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借口蒙混过关。有一次我到一家分公司索要询证函地址,该公司财务经理死也不肯给(那些都是他们的应付未付款),并且声泪俱下地陈述了这些询证函不应该发的八十二大理由。我保持了一贯的冷静作风,调动起我全部关于会计的深湛学识,与他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学术辩论。在长达一小时又三十七分的较量中,我们从2002年国家注册会计师考试大纲说到了洛克的古典自由主义,从企业内控制度改革说到了王菲和谢霆锋分手必成定局……毫无疑问,在领域广泛的争论中我始终占据了显著的上风,而这得力于我在专业基础上的绝对优势——我能成功地分清资产与负债,甚至有时还能分清收入与费用,而他就不行。漫长地一番斗智斗勇之后,我的说服教育工作以一句推心置腹的劝说结尾:兄弟,大家都是出来混的,何必呢……你今天要不给地址,老子就不走了。于是他被我的诚意所打动,终于一个一个地把地址挤了出来——其时已经中午一点十分,大家都没吃午饭,我估计他也是真的饿得不行了。我热烈地感谢了他的大力协助,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去骚扰另外一家。他送我出去的时候表情好像在送瘟神。
后来又有同事去找过那位经理好几次,每次都弄得人家吃不成饭。结果他的胃就养成了习惯,一看见安达信的人,便立即停止蠕动。前两天他的忍耐终于达到了尽头,就假装不经意地向我的一个同事提起:他们集团高层可能正在考虑解雇安达信,改聘普华永道为审计师。他显然热切地希望这个坏消息能够打击我们的工作热情,以达到报复的目的;而我那同事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还是告诉他实情,我们已经和普华永道合并了,所以他们多花几百万改聘审计师后,明年看到的很可能还是我们……于是这个男人就在他面前彻底崩溃了。真是太惨了。

安达信一直被认为是五大国际会计师事务所中风格最为激进的一个。在中国,安达信力图以最有限的人力完成最繁重的任务,把每个人都推向所能承受的极限,以此来争取高效率和高利润。实习期间我对这一点感受很深刻。每个人都很忙碌,压力巨大,没有人有时间教你什么。他们在安排给你任务时已经预先假定:你到安达信来干活,你是安达信的员工,那么你应该天生就明白安达信业务的一切做法和规则。实习生也不例外。一切只能靠自己看,猜想,厚着脸皮求教。
从表面上看这是安达信在以牺牲质量为代价追求速度和节约。但就我短暂的经历而言,事实似乎又并非如此。安达信在疯狂追求效率的同时也严守着苛刻得不近人情的内控制度,层层审批,从内容到格式,细致入微。在准备好一切基本材料之后,我们还需要整个整个通宵的时间来逐数核对、加注、调整文档格式,甚至装订文件时孔的打法也得遵守专门的“AA Style”。质量不合格,就立即返工,没有商量。我还记得我和另外一个实习生曾花了整个星期做完十多家分公司的询证函补充程序,累得像死人;但是当Senior发现程序不合规范之后,马上毫无人性地勒令全部重来。疯狂返工那几天,真是不堪回首。
我不是很清楚其他四大的工作方式,但是猜想可能没有这么极端。我们队里有位刚从普华跳过来的女孩子,据她说普华很少加班到十二点以后。她每天到了午夜时分,就会准时开始梦呓一样的抱怨:“天哪……我为什么要从PwC过来呢……”——只要听见这声音我们就知道晚上十二点到了。后来大家就根据她发出感叹的时间放心地对表。

我参加实习的一个月,正是安达信生死存亡的重大关头。有意思的是,到了公司才发现,全世界大概最不关心安然时间进程的就是安达信的内部员工了。我每次与谁聊起这事,他们就会苦恼地说:“拜托,先干完手边的活再说吧,今晚看样子又要通顶了……天要塌了对不对?那但愿早点塌,我今天就不用对这堆该死的FSL了。”
他们是太忙了,以至于无法分神去担心别的事情。另外,在安达信员工的潜意识里,大多数人都固执地坚信,公司永远不会陷入真正的绝境。
因此在美国司法部决定正式起诉美国安达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傻掉了。当时正是凌晨两点,办公室里很多人都在彻夜加班,有人把e-mail的内文大声地读了出来,办公室先是陷入了寂静,然后有了几分钟小小的混乱。大家清醒过来后,就开始说话,气愤的话,悲哀的话,安慰的话,俏皮话,小声的脏话。一小会之后,每个人又开始埋头工作。当时我们队的Senior正在向我演示怎么做复杂严格的Cross Reference,他演示着演示着,忽然说了一句:“你们这些小朋友,也该有机会知道AA的人在安然以前,是怎么干活的。”
在那种情境下,这句话听上去多少有些悲壮。我初来乍到,对安达信本谈不上感情,担心的不过是自己的饭碗。但那晚还是禁不住有点被感染。在中国安达信大多数心底,固执地深藏“我们是最好的(We are the best)”这样一个情结(我知道“AA的自大”也向来被其他四大的朋友嗤之以鼻,都可以理解)。安达信现在走到这一步,除了会带给他们物质上相当大的损失,感情上也很难接受。
对于安然事件,我有很多细节都不甚了然,在双方的争辩中,拿不准美国安达信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如果真如司法部的公诉所言,我认为AA是罪有应得,因为其欺诈行为给很多人带来了不幸。同时,我也真的觉得AA中国发展良好的业务就这样肢解易主,令人痛心。
被起诉以后,安达信的前景空前黯淡。但令我意外的是,公司里每个人仍然努力尽职地在完成责任,毫无松懈。竭尽全力留住客户,这是公司能得以继续争取前途的唯一资本,也算是对尊严的最后捍卫。我认为是AA文化里一贯的自豪感和责任心给每个人支撑。我现在理解为什么每一个富有竞争力的大型商业组织都会全力塑造惟我独尊的企业文化。这样的文化和共识可能会导致自大,可能会导致偏激,可能会导致大家成为沾沾自喜的井底之蛙;但是却能支撑着整个团队,无论在何种形势下,都保持强势的姿态。这样的文化在伦理上不是无懈可击的,但是在硝烟弥漫的市场里,却非常地实用。
不管其他行业怎么看待五大,也不管五大里其他四大怎么看待安达信,我仍然觉得,安达信这种激进、极端、追求完美的工作方式和组织文化是富有感染力的。甚至在她迟暮的时候,还是令人心动。虽然我一点不喜欢审计这一行,但是我确实有点喜欢AA。
AA严酷,刻薄,激进,情绪化,理想主义。她的方式从来不是说服,她只打动。

今天刚刚收到朋友发过来的一个笑话,说是普华永道为了表示对新加盟伙伴的尊敬,打算把安达信的名字(Arthur Andersen)加入合并后的公司名中,全称就叫做Pricewaterhouse “AND” Coopers。我看了只好苦笑。这段时间我们都成笑柄了。我觉得自己很倒霉,刚毕业找工作就遇到这种局面。但是我们的Senior却说我很幸运,刚步入职业生涯就见证了行业上的一重大历史事件,见证一个伟大公司的消亡。我也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
记得实习的时候,曾看见有那么几个实习生临走前在安达信的门前合影。当时觉得他们煞有介事,像几个可爱的呆痴儿。
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时没有加入其中,却有点后悔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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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AA最后的日子里

    公元二零零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北京时间凌晨一时四十六分,我在自己那台破手提上敲下最后一个富有历史意义的回车键,标志着我在深圳安达信一个多月的地狱实习终于正式结束。自由与解放的喜悦充满着我的身体和心灵。我在办公室里最后游荡了一番,搜刮了些许印有AA标记的纸张文具,作为纪念(这些都将是绝版了),然后连蹦带跳地逃离了金融大厦。背后,安达信灯火通明,是又一个不眠之夜。

    刚回到学校的一段时间,常常有同学问起深圳的城市面貌,我只好回答说:路灯很亮。因为每次从办公室走出时,太阳都早已下班——当然,偶尔也有例外,那必定已经是又一个新的早晨。还有些朋友善意地提醒说:深圳治安不是很好。对此我也不好置评,因为我还没有遇到过能撑到我们下班时间的劫匪。
    回想起这一个月的实习生活,身为共产党员的我真是感慨万千。马克思说得对,给资本家打工果然不是闹着玩的。一个月里,我们每天下班时间都在凌晨,两三点是常事,通顶也不罕见。有一次晚上十二点过的时候和几位同事下去买夜宵充饥,在电梯里遇到两个从三十层下来的花旗银行职员,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自豪地宣布:“我都没有料到自己能撑到那么晚!”望着他骄傲得红扑扑的天真的面容,安达信的同事们都默默而宽宏地微笑了。深夜的时候办公大楼大门已经关闭,我们就只好从降下了一半的侧门下方狼狈地爬出去。如果你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赶到深圳市罗湖区国际金融大厦,会在每天凌晨三时十五分左右准时欣赏到以下壮观景致:从金碧辉煌的商务大楼东侧一0.5米高的狗洞里(大铁闸半开),一排西装革履的红眼白领庄严地鱼贯钻出。不需询问,毋庸猜测,连对面便利店扫地的阿姨都知道,这就是安达信公司审计部的孩子们。

    我初来乍到之时,不太习惯,几次熬夜之后就逐渐出现癫狂征兆,具体症状是两点之后开始认错男女卫生间,以及把夜宵塞进鼻孔里。我当时一度非常郁闷,觉得自己真是太辛苦了;而让我真正平静下来的是另一位实习生语重心长的一句话。他比我早来一个月。“你好幸运,”在一个忙碌的深夜,他羡慕地对神志恍惚的我说。“你来的时候,忙季已经过了。”

    我以前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会计师事务所谋职。我学过一年的基础会计,作为财大校史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我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就掌握了整个会计学的精髓。据我研究,会计学的全部真理都浓缩于十字箴言中: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当然,后一条定律已经多次被我的实践所推翻。在背下了这句话以后,会计学对我就已经没有任何奥秘可言了。于是我把大量上课时间挪用于其他更有意义的活动,,譬如睡觉和追mm。当年教授我们会计学的是会计学院一位慈祥的老者,我常常和他作一些有意义的学术探讨。这种讨论必定令他深感愉快,因为每次他一看见我做的分录就会傻笑个不停。这样快乐的日子一直保持到一个不幸的早晨。那天我把自己的作业给老人过目,他只瞟了一眼,就突发心肌梗塞,于是被立即送往了长海医院。不知道恩师现在怎么样了。
    当我以这样的会计学造诣加盟安达信的时候,理所当然地立即被委以了重任。在复印了很多文件,装订了很多报告,买了很多盒饭之后,我开始和另一位实习生一起负责询证函的收发管理(Confirmation Control)和明细账目、产品价格的抽样调检(Control Testing, NRV Testing)。Senior频频派我们单独出任务与客户接触,并且喜欢对我们下达四天做完十七家分公司的Alternative Testing之类Mission Impossible的指示。我们于是每天清晨起床,狂奔三十余公里到达蛇口,遨游在记账凭证的汪洋大海中;客户下班之后我们继续在那里整理数据到十一点左右,然后打车回到公司,汇报完进展,再一鼓作气,加班到凌晨。
    在翻查凭证、追溯原始交易的时候,我们需要不断地与客户争辩,因为对方那些狡猾的财务人员总是企图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借口蒙混过关。有一次我到一家分公司索要询证函地址,该公司财务经理死也不肯给(那些都是他们的应付未付款),并且声泪俱下地陈述了这些询证函不应该发的八十二大理由。我保持了一贯的冷静作风,调动起我全部关于会计的深湛学识,与他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学术辩论。在长达一小时又三十七分的较量中,我们从2002年国家注册会计师考试大纲说到了洛克的古典自由主义,从企业内控制度改革说到了王菲和谢霆锋分手必成定局……毫无疑问,在领域广泛的争论中我始终占据了显著的上风,而这得力于我在专业基础上的绝对优势——我能成功地分清资产与负债,甚至有时还能分清收入与费用,而他就不行。漫长地一番斗智斗勇之后,我的说服教育工作以一句推心置腹的劝说结尾:兄弟,大家都是出来混的,何必呢……你今天要不给地址,老子就不走了。于是他被我的诚意所打动,终于一个一个地把地址挤了出来——其时已经中午一点十分,大家都没吃午饭,我估计他也是真的饿得不行了。我热烈地感谢了他的大力协助,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去骚扰另外一家。他送我出去的时候表情好像在送瘟神。
    后来又有同事去找过那位经理好几次,每次都弄得人家吃不成饭。结果他的胃就养成了习惯,一看见安达信的人,便立即停止蠕动。前两天他的忍耐终于达到了尽头,就假装不经意地向我的一个同事提起:他们集团高层可能正在考虑解雇安达信,改聘普华永道为审计师。他显然热切地希望这个坏消息能够打击我们的工作热情,以达到报复的目的;而我那同事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还是告诉他实情,我们已经和普华永道合并了,所以他们多花几百万改聘审计师后,明年看到的很可能还是我们……于是这个男人就在他面前彻底崩溃了。真是太惨了。

    安达信一直被认为是五大国际会计师事务所中风格最为激进的一个。在中国,安达信力图以最有限的人力完成最繁重的任务,把每个人都推向所能承受的极限,以此来争取高效率和高利润。实习期间我对这一点感受很深刻。每个人都很忙碌,压力巨大,没有人有时间教你什么。他们在安排给你任务时已经预先假定:你到安达信来干活,你是安达信的员工,那么你应该天生就明白安达信业务的一切做法和规则。实习生也不例外。一切只能靠自己看,猜想,厚着脸皮求教。
    从表面上看这是安达信在以牺牲质量为代价追求速度和节约。但就我短暂的经历而言,事实似乎又并非如此。安达信在疯狂追求效率的同时也严守着苛刻得不近人情的内控制度,层层审批,从内容到格式,细致入微。在准备好一切基本材料之后,我们还需要整个整个通宵的时间来逐数核对、加注、调整文档格式,甚至装订文件时孔的打法也得遵守专门的“AA Style”。质量不合格,就立即返工,没有商量。我还记得我和另外一个实习生曾花了整个星期做完十多家分公司的询证函补充程序,累得像死人;但是当Senior发现程序不合规范之后,马上毫无人性地勒令全部重来。疯狂返工那几天,真是不堪回首。
    我不是很清楚其他四大的工作方式,但是猜想可能没有这么极端。我们队里有位刚从普华跳过来的女孩子,据她说普华很少加班到十二点以后。她每天到了午夜时分,就会准时开始梦呓一样的抱怨:“天哪……我为什么要从PwC过来呢……”——只要听见这声音我们就知道晚上十二点到了。后来大家就根据她发出感叹的时间放心地对表。

    我参加实习的一个月,正是安达信生死存亡的重大关头。有意思的是,到了公司才发现,全世界大概最不关心安然时间进程的就是安达信的内部员工了。我每次与谁聊起这事,他们就会苦恼地说:“拜托,先干完手边的活再说吧,今晚看样子又要通顶了……天要塌了对不对?那但愿早点塌,我今天就不用对这堆该死的FSL了。”
    他们是太忙了,以至于无法分神去担心别的事情。另外,在安达信员工的潜意识里,大多数人都固执地坚信,公司永远不会陷入真正的绝境。
    因此在美国司法部决定正式起诉美国安达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傻掉了。当时正是凌晨两点,办公室里很多人都在彻夜加班,有人把e-mail的内文大声地读了出来,办公室先是陷入了寂静,然后有了几分钟小小的混乱。大家清醒过来后,就开始说话,气愤的话,悲哀的话,安慰的话,俏皮话,小声的脏话。一小会之后,每个人又开始埋头工作。当时我们队的Senior正在向我演示怎么做复杂严格的Cross Reference,他演示着演示着,忽然说了一句:“你们这些小朋友,也该有机会知道AA的人在安然以前,是怎么干活的。”
    在那种情境下,这句话听上去多少有些悲壮。我初来乍到,对安达信本谈不上感情,担心的不过是自己的饭碗。但那晚还是禁不住有点被感染。在中国安达信大多数心底,固执地深藏“我们是最好的(We are the best)”这样一个情结(我知道“AA的自大”也向来被其他四大的朋友嗤之以鼻,都可以理解)。安达信现在走到这一步,除了会带给他们物质上相当大的损失,感情上也很难接受。
    对于安然事件,我有很多细节都不甚了然,在双方的争辩中,拿不准美国安达信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如果真如司法部的公诉所言,我认为AA是罪有应得,因为其欺诈行为给很多人带来了不幸。同时,我也真的觉得AA中国发展良好的业务就这样肢解易主,令人痛心。
    被起诉以后,安达信的前景空前黯淡。但令我意外的是,公司里每个人仍然努力尽职地在完成责任,毫无松懈。竭尽全力留住客户,这是公司能得以继续争取前途的唯一资本,也算是对尊严的最后捍卫。我认为是AA文化里一贯的自豪感和责任心给每个人支撑。我现在理解为什么每一个富有竞争力的大型商业组织都会全力塑造惟我独尊的企业文化。这样的文化和共识可能会导致自大,可能会导致偏激,可能会导致大家成为沾沾自喜的井底之蛙;但是却能支撑着整个团队,无论在何种形势下,都保持强势的姿态。这样的文化在伦理上不是无懈可击的,但是在硝烟弥漫的市场里,却非常地实用。
    不管其他行业怎么看待五大,也不管五大里其他四大怎么看待安达信,我仍然觉得,安达信这种激进、极端、追求完美的工作方式和组织文化是富有感染力的。甚至在她迟暮的时候,还是令人心动。虽然我一点不喜欢审计这一行,但是我确实有点喜欢AA。
    AA严酷,刻薄,激进,情绪化,理想主义。她的方式从来不是说服,她只打动。

    今天刚刚收到朋友发过来的一个笑话,说是普华永道为了表示对新加盟伙伴的尊敬,打算把安达信的名字(Arthur Andersen)加入合并后的公司名中,全称就叫做Pricewaterhouse “AND” Coopers。我看了只好苦笑。这段时间我们都成笑柄了。我觉得自己很倒霉,刚毕业找工作就遇到这种局面。但是我们的Senior却说我很幸运,刚步入职业生涯就见证了行业上的一重大历史事件,见证一个伟大公司的消亡。我也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
    记得实习的时候,曾看见有那么几个实习生临走前在安达信的门前合影。当时觉得他们煞有介事,像几个可爱的呆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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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好文!
    • 记得当年毕业的时候还是六大来招人,然后就是五大了,现在......当年在六大的同学们,一个个出国的出国、跳槽的跳槽,好象原本在AA的几个都走了,剩下的都是跳去AA的。
    • good
    • 工作着是美丽的。
    • 好文,很有感情。
      • 生命是如此的无奈...
        • 又仔细看了遍,“对尊严的最后捍卫”让我感动,又觉得很悲壮。sigh。。。
          • 本主席一向以硬朗著名, 希望人家来拆牌子那能够不哭出来
            • 要我是你,会出钱把那个牌子买下来。早动手,打这主意的可能不只你一个。
            • 为什么你是主席? 什么主席?
    • 忍不住有一点点感动。。。真是人生即过程。。。anyway, 原先在国内的单位还真的斥资让安达信公司作过凭估,同他们打过一点交道,被他们巨多的评估表格和过程吓怕。
    • Very inspiring... Too bad I'm not in accounting. My friend in Accounting who worked for PWC for coop now has to work her ass off everyday too. OT everyday but no OT paid.
    • :O:O:O 瘦猪,你不会也是会计视野社区的会员吧?快快从实交待你在那边叫什么名字。// 几天前就在那边看到了这篇好文章,写得很让人感动。
      • No, I don't know what is it, give me an URL
        • http://club.esnai.com/club/default.asp 这里啦。那篇文章原创自“会计学社”板块“CPA之声”版,作者名字叫雀巢,那篇贴子在社区里点击次数超过了800。这个DD写文章很有一套,不管是不是会计这一行的,都能被里面的一种东西打动。
      • 几天前你就看到了不转过来?打。
        • 呵呵,那边也是个很热闹的社区,有不少高手认认真真的写文章,从专业的业务探讨到酸酸的散文诗歌样样俱全。有时候一偷懒就不转了。下次看到好的一定转。:P
    • 很能理解...也欣赏公司文化部分的议论, 那是一种推动你自发卖命的场一样的东西....也曾是非常搏命地工作---应该说现在也是还有点儿, 虽然不会迟过晚上8点, 但办公室早已空无一人
    • 以前总觉得当电脑工程师过着猪狗一样的生活, 现在发现我们还是很幸福的.....
      • 只要收入高的行业,中国移民就会一拥而上,以前IT收入高,工作还不累,导致大量的移民改行学IT。IT泡沫破灭后,目前中国移民改行学的最多的就是accountant 或者financing,过3几年后,可能CA,CGA就像MSCE一样满街都是了。
        • 这不正是市场规律么?
        • I don't know about that man, there are no 6-week courses for CAs
          • 现在理解了什么是猪狗不如的生活. :-)
    • 好文!真为以前的偏见羞愧*blushing*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看完之后,不仅仅是感动。

      真是讽刺--最真心最感人的文章往往是在最黑暗的时候写的。就象君安被合并前员工写的那封公开信,看
      过的人也无不动容吧。

      一直还算关注财经方面的新闻,然而也就和大多数观众一样,对AA事件只是惊叹+忿忿+一丝不公开承认的
      幸灾乐祸。我是固执的人,但是现在我很真诚地认为:我错了!

      第一次听说AA,是从一个朋友那里,他很骄傲地告诉我,这是我最好的客户!记住了这个名字,不过隔行
      如隔山,也没太把它放在心上。以后又有接触,就是朋友的男友,也在深圳AA工作,整天净想着如何筹资
      开投资公司,拿着明显幼稚的计划书到处游说--就此以为AA跟他一样金玉其外。

      看完这篇文章后,第一个反应真的是--羞愧。我有什么资格对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事儿指手划脚妄加揣测?
      偏见源于无知。即使AA不再,即使大多数人还会用臭名昭著之类的词来形容这个事件,但是在AA那么多
      优秀的员工心里,在他们经历过的或长或短的人生里,总有抹不去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只要还有人记得它,
      它就没有消失没有死亡!想起Chopin波兰快国破家亡时弹奏波兰舞曲时的高呼“波兰没有灭亡!”

      最感动我的是这个孩子的热情,我对工作象这么有热情的日子都到哪儿去了?吊儿郎当还总有理:当年说
      “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的爱人现在也只剩下一句“不过如此”的结局,还能指望我工作的热情长存
      多少年?其实完全地投入到一件事情中去本身就是乐趣就是回报了,很怀念那些通宵加班第二天一早打扮
      齐头整脸红着眼镜看别的部门混吃等死的老油条时骄傲的瞬间,很怀念和臭味相投的同事小为工作上的细
      节处理大为世界经济辩论得面红耳赤然后一笑泯恩仇的日子,很穷很累很充实。

      又:关于见证历史。国债期货3.27时我去上交所,尉文渊对聚集一堂蠢蠢欲动的空头多头同志们说:“你
      们要爱护这个市场啊”脸上的痛惜使我第一次对他除“很酷”之外自以为多了点了解;君安快被合并前和在
      那里工作的兄弟聊天,几杯老酒下肚他突然宣布:“我要读书去了”(和韦小宝不谋而合),理由是--我在
      君安做的,谁配再请我?表情悲沧而骄傲。但是他们都只是从打工的角度来看待“见证历史”。做小商人是
      很俗的,大厦将倾时没有迟暮英雄的悲壮,甚至也许会抱住账本痛哭流涕到眼泪鼻涕一塌糊涂,也许只会在
      经济景气时露出暴发户嘴脸在不景气时一到月末就绞尽脑汁四处求人调头寸,但是真碰上清算合并破产一类
      公司消亡的倒霉事时,在他们心中的“历史”,是如何一把* 一把* 象拉扯大孩子一样把公司一步步办起
      来的,我们却还认为“很幸运,刚步入职业生涯就见证了行业上的一重大历史事件,见证一个伟大公司的消
      亡”。唉!这个孩子果然还年青,“为赋新词强说愁”。。。年岁大了,看事情时就免不了多从弱势的一方
      想想,难过居多,那里还觉得半分幸运。。。

      正在听sarah brightman的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郁闷,吃冰淇淋去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要听DON'T CRY FOR ME? go for Karen Carpenter
        • nah, should not listen ONLY to old song. frank sinatra, bonnie tyler, beatles and phil collins are enough.. myself is old enough wor
          • My favorite songs
            For the first time, Kenney loggins
            The prayer, Andrea Boccelli
            Ave Maria, Celine Dion, Karen Carpenter
            Danny Boy, Charlotte Church
            Sometimes when we touch
            I will be there, oh man, the memories,
            • 投桃报李,来一个我的favorite songs
              for the first time (shake hands!!!) but by Rod Stewart,
              somethin stupid, Frand and Nancy version, robbie made no improvement, what a shame!
              all i ask of you, sarah brightman and cliff richard (not michael, he is too artificial lah)
              In my life, beatles, and the Sean Connery version is also pretty pretty!
              everything, misia, i know nothing about japanese, but her voice is impressive
              as time goes by, from casablanca
              memory, sunset boulevard, ALL webber's songs
              come what may, ewan macgregor and nicole kidman
              eternity, robbie williams
              etc etc etc :-)
            • Sometimes when we touch is our favorite song. :)
    • good and so touching....
    • Crazy, unhuman, both the management and culture of the AA, as well as its staffs.
      • I can still remember my real life a few years ago. I was working in PwC-Shanghai then. Although the life is tough, it's really worth.
        • You bet - The big bucks worth the hard work, I can rel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