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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献给70年代的同学们-------生于70's--------光合树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献给70年代的同学们(一)
文章来源: 光合树


小说刚写了一半,闭门造车,不是很有信心,希望大家多加跟帖。

在一个虚伪的、耻于言性却又处处为性的大人世界里,成长是一个小孩找不到暗示而不得不一个人仓促应对的麻烦事。
青色情色

我在六岁那年就已经因为男女关系而声名狼籍了。所以在十九岁被大学开除,背着行李离开大学校园时,我不得不承认我天生就不是一个正经女人。

六岁的我上小学一年级,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胳膊上戴的虽然只是一道杠,但总是被我擦得醒目而耀眼,凭着它我就可以神气活现地收走同学们的画片和小人书。但在我上面还有大班长,一个比我们大一点的戴着两道杠的男生。有一次下课时,他说想趁课间和我谈一谈班上的工作。我嗫嚅着说要去上厕所。
“没关系,我陪你去,”他大度地说,“我们边走边谈吧!”
走在去厕所的路上,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和我谈着怎样帮助后进生,怎样协助班主任起好带头作用。
他娓娓地讲,我不住地点头。
一米二米三
三幺幺
幺幺的九
九九的幺
三面红旗
解放台湾
一个冰糕棍儿
咱俩换换位儿
……
阳光下几个女生在蹦蹦跳跳做游戏,鲜红的蝴蝶结欢快地上下翻飞。几个在树荫下弹溜溜弹儿的男生不时发出一阵欢呼。不知道是阳光照在身上的缘故,还是因为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让我感到了一种国家领导人的信任与庄重,我浑身有一种陌生的暖洋洋的感觉,舒服极了。
我有点希望厕所远一点。
然而回到教室时,很多同学在对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放学时,和我一起走的柳青责问我:“你怎么能让班长陪你去上厕所呢?还让他把手搭在你肩上!”
“这有什么不对吗?”我惶惑地问。
她斜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意思是说别装了。
无论如何,这小小的风波很快就过去了,然而不久,在班干部改选时,我竟然逆风而上,给这位现任班长投了一票,终于招致了全班同学的鄙弃。
我们选班干部都是由老师提名,然后同学们举手表决,同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男生只给男生举手,女生只给女生举手。
我忘了当时是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还是注意到了没加以理会,总之我给他举了手。
为什么不给他举手呢?他学习好,又爱帮助人,一笑还有一口白牙。班里很多同学都在换牙,牙掉得乱七八糟的。在很多同学因为腿还不够长,骑自行车时还不能把脚蹬踩到底时,他竟然能把两只脚放在大梁上,“嗤”一下滑过有水的路面。
接下来的情形糟糕得让我始料不及。
班上不再有人和我说话,教室的后黑板上按座次写着全班同学的名字,但那段时间被擦得只剩下我们俩的。更令人难过的是,再次当选班长的他似乎也并不领我的情,老远看见我就避开走。

所以我最早遭遇情色是在六岁那年。但我担心过于喋喋不休地执着于一些童年琐事会很有自恋的嫌疑,所以在决定讲述自己的情色经历时就很费了一番踌躇来决定从几岁开始写。
最后我选定了十二岁。










那时我们家在油田的一个基地。一个油田除总部外大约有十几个这样的基地,一个这样的基地大约有几千户人家。基地四面都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之外就是农村,一南一北两个出口都有警卫把守,据说是为了防止油田物资外流。每一个外来人员仿佛都是潜在的盗窃犯,都要被严格盘查。骑自行车从南门到北门用不了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你会经过林林总总按油田系统工种起名的单位,如管子站,跑不了是管输油管道的;钻前,大约是管钻头的。每天放学路过这些单位,顺手捡两块废铁交给学校门口卖零食的小贩,他们都会忙不迭地递上来一大堆小豆冰棍儿、拽糖、焦豆之类的好吃的。电视广告里的“Toshiba,Toshiba,新时代的东芝”在我们嘴里就成了“偷去吧,偷去吧,大家的东西”。在换来的零食里,我最喜欢的是一种叫酸梅精的小袋装的白色粉末,酸酸甜甜的,吃了还想吃,更重要的是每袋里面都有一个小勺子,勺柄各不相同,有的是孙悟空,有的是小仙女,为了集齐不同的勺子,小学时我的书包里每天都沉甸甸地装着一堆破铜烂铁。
油田最大的特点是来自五湖四海,口音也是五花八门:老油田大多是油田刚成立时从全国各地农村招工进来或是从其他油田调过来的,对门邻居吵架,可能互相听不懂,各骂各的,为了弥补这种差异,年轻一代都讲普通话。但无论如何只要一出油田门,当地人很快就能辨认出谁是油田人,这时他们往往会暗暗地将东西的价钱抬高一些:谁都知道这里的职工收入高不说,房子,公家分的,房子里的家具和家电,公家分的,自来水、电、煤气、暖气全是免费,每个月按户配给吃不完的鸡鸭鱼肉蛋,夏分夏装,冬分冬装。吃不完花不完,不赚他们的赚谁的?
尽管如此,许多人家还保留了种菜的习惯,甚至还有人偷偷地养鸡。一楼人家的院子里就不用说了,就连公共场所,哪怕已经铺上了草坪,也总是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萝卜、大葱。所以无论是厂区还是家属区,到处都是一派菜绿鸡鸣的田园风光。
大人对孩子的期望也不外乎考上油田内部的技校,在内部找到一份工作。如果谁家的孩子能考上中专,那是大大了不起的成就,全家人都会觉得面上有光。所以在这里大家关注更多的是中考,高中都是那些什么都考不上的人才上的。但如果连高中也考不上,问题也不大,在家呆一段时间,赶上招工就也变成公家人,有公家养了。所以学校里大街上到处都晃动着穿着白衬衣,绿军裤,白色有狼或鹰图案的袜子,白边儿黑布鞋,叼着烟卷儿的男生,翻开他们的绿色军用书包,里面没几本书却有半块砖头,书包带上无一例外地用圆珠笔重重地描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忍”字。他们的装扮随着潮流的发展不断地改变,有一段时间是一窝蜂地留长头发,在学校开始抓长头发之后他们又转而剃光头,于是学校又开始禁止剃光头。但装扮的改变大多赶不上面孔的改变,同样的面孔今天还出现在校园里,明天可能就出现在井队回来的班车上满身油污的工人里,等再看到他们也许已经是在抱着孩子赶往医院的路上了。他们会用不屑的目光看着一茬全新的面孔在大街上不可一世:“小兔崽子,老子当年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奶呢!”
无论如何,油田象一艘平稳结实、永不沉没的大船,稳稳地载着大家驶向共产主义。

十二岁的我上初一,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常年穿着大人发的工作服,耷拉着两截长长的袖子。所以我们学校不用发校服,大家的着装就出奇得统一。在操场上集合时,从主席台上望下去,绿压压一片,象大青虫别动队。
相貌似乎也没有任何过人之处:小眼睛,塌鼻子,咧开嘴大笑时还能看到牙齿上套着的矫正器。所有和明眸善睐、长袖善舞有关的事从没找到过我的头上。唯一一次上台机会是音乐老师发现我音质不错,正好又赶上学校能歌善舞的小红人儿病了,于是让我作为替补参加一个小合唱。歌词是老师自己写的:
“小油娃呀,
乐哈哈,
年纪虽小志气大,
出个题目大家答,
谁的理想最远大。”
唱到这里大家轮流站出来拍着胸脯描绘自己的远大理想。我替补的是第一个站出来的“玲玲”:
“玲玲一旁把话答,
我的理想最远大,
等到将来我长大,
头带钢盔上井架,
找出高产大油田,
多采石油为国家。”
但每次排练时,唱完合唱部分我就和大家一块儿背着手摇头晃脑,拉风琴的音乐老师冲我挤眉弄眼,我就也冲他挤眉弄眼,直到旁边人使劲拉我,我才突然想起来该我独唱了。就这样我的迷糊让我失去了唯一一次上台的机会。
学习成绩也不再象小学时那么风光,上不上,下不下,懒洋洋地浮动在中游一带。学生手册上每一页都用不同的字迹写着:尊敬老师,团结同学,努力学习,热爱劳动,能自觉遵守学校纪律。数一数,和大多数同学一样,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在小学三年级一次落选之后,学习委员也早就不当了。
那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我明明是比那个汪兰兰多三票的,可老师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选班干部要更加注重实际工作能力,就把我给扔一边儿了。回到家我就搬了个椅子坐在阳台上专心致志地哭了一下午,从上学以来都当了三年的班干部了,一下子被这样不明不白削了职,面子上怎么能过得去?妈妈问我谁当选了,我说汪兰兰,妈妈就叹了口气说那当然了,人家爸爸给你们学校弄了那么大一片操场,学校还能不对她有点特殊照顾呀!
那一天妈妈给我做了我最爱吃的鸡蛋羹。
可我始终认为老师不让我当班干部就是因为我实际工作能力不够。
什么是实际工作能力呢?
在这个问题困扰下的我甚至不敢直视汪兰兰。
我每天按时收发作业,老师不在的课上我就板着脸提个教鞭在教室里逡巡,发现哪个学生在偷偷看小人书或用冰糕棍儿编扇子,就悄悄走过去,出其不意一鞭子打在他的课桌上,吓得那个学生一激灵,然后还得陪着笑脸求我不要告诉老师,我总是努力地一本正经板着脸,直到他们把好话说尽才慢慢地显着犹豫地把他们的名字从本子上划去。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愿意选我当班干部:他们从家里带过来的瓜子糖果再舍不得也总能分我一些,他们已经拿准了我不会真给他们告老师。
卸任之后我在班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再有人没话找话地跟我套近乎儿,这让我的心里非常失落。但很快我就惊喜地发现大家都不喜欢刚上任的汪兰兰,在底下偷偷议论她是靠走后门上去的。
我们每天下午上课前都要由学习委员起几首歌。学习委员唱第一句,大家就接着唱,学习委员还要在讲台上象乐队指挥一样用手打着拍子。汪兰兰起的歌都是音乐课上学的“小红花,向太阳,小朋友们热爱共产党”之类老掉牙的歌,大家都不唱或是瞎起哄。有一次她起:“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预备——唱!”接下来应该是:“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小书包。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祖国立功劳……”可大家唱的是:“小鸟说,糟糟糟,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我去炸学校,校长不知道,线一拉,我就跑,轰隆一声学校不见了……”
汪兰兰气得脸通红,跑回座位上哭起来,还扬言要告老师。可大家反过来指责她指挥得不好,纷纷要求我上去起歌。
在大家的推搡下,我扭扭捏捏惺惺作态地走上台去。
起什么呢?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
“脚印儿!”有人喊道。
《脚印》是一首正在校园里流行的台湾歌曲。本来我是会唱的,但这会儿一紧张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憋了半天,我小声咕哝了一句:“脚印儿!”同学们却出奇整齐地唱起来:“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了我的校园,漫步走在那小路上,留下脚印一串串……”大家的热情配合极大地鼓励了我,指挥也越发放得开,后来干脆是支棱着两个胳膊一通瞎比划。接下来,我又起:“哇达西哇,塞依那欧,预备——唱!”大家就咿咿呀呀地跟着唱。这是日本电视剧《血疑》里的主题歌,没有人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可一个比一个唱得起劲儿。
“年轻的朋友们,预备——唱!”我的嗓子已经有点哑了。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穿起喇叭裤,跳起芭蕾舞……”社会上的小青年都是这么唱的,原来的歌词是什么反倒没有人知道。唱到喇叭裤、芭蕾舞,有个男生干脆兴奋地扭了起来。
我们一个班的歌声盖过了整个教学楼的歌声。
突然,教室里的光线暗了下去,老师站在了教室门口。
同学们的歌声戛然而止,我比划得正起劲的胳膊也在半空中僵住。
我为自己所出的风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在老师办公室我痛哭流涕地检讨自己作为前任班干部竟然在班上领唱社会上的流氓歌曲的行为,我堕落的速度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在那之后,我自觉地远离了仕途,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平凡的小学生。但是内心里,渴望与众不同,引起别人的注意的愿望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我会象男生一样粗着嗓子学电视里唱: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最厉害的是那些平时文静如水的女生,在笑得支撑不住时,她们会用手背娇柔地扶着腰。
每当这时我又警觉地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笑,也许她们只是很高兴有人能衬托她们的文雅矜持罢了。
这样一想,我的得意很快就变成了懊恼:你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呢!你不是已经发誓要变得文雅矜持了吗?好,就从今天开始!切记!
可是课堂上当历史老师讲得正起劲,全然不知道一件秋衣一点一点从大衣里滑出来,最后掉在地上时,我还是咧开大嘴哈哈大笑起来,但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笑声放肆、尖利而刺耳,于是马上去捂嘴,可已经晚了,全班同学都在看着我,历史老师更是边仓皇地把秋衣捡起来往大衣兜里塞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文静的记性是长不了了,矜持更是完蛋!
我最见不得别人给我好脸,遇见别人跟我说两句热络话,就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人家。
——我家猫刚生了三只小猫,两只白的,一只花的
——我发现你把三支笔绑在一起可以同时写出三行字,就象这样,这样老师罚抄一百遍的作业你只要写三十三遍,再补一遍就可以了
——哎,哪天你到我家看猫去?
…….
说到最后,听的人都只剩应付了。
在我课本所有空白的地方都重重叠叠挤满了随手写下的莫名其妙的话,有的干脆是一团疯狂的线条。所有插图都被改得面目全非,大姑娘长着两撇小胡子,亲切会晤的两国领导人每人一双水汪汪、长长的睫毛扑楞扑楞的大眼睛。
我最讨厌上数学课。
因为听不懂,所以就干脆不听。但这样很危险,因为刘老头一旦发现谁走神了,就专门点谁回答问题,如果众目睽睽之下回答不上来,会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好在我练就了一个好本事:眼睛专注地盯着老师,随着他语气的抑扬顿挫而微微点头,如果他用设问的、诱敌深入的口气,我就配合地做蹙眉不解但又饶有兴趣状,如果他用深入后终于浅出的口气,我就随之做豁然开朗、茅塞顿开状。有时候看到他在我的鼓励下,越讲越起劲,我会有点内疚。
很多人说象我这样数学差的人分在他担班主任的班里是很大的幸运。他的数学教得好是全校有名的,不仅如此,他衣着朴素,不苟言笑,总是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一双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球鞋。每次看到他都让我对数学又多出一重敬畏,因为我似乎不仅学不好数学,而且还缺少一个精通数学的人所具备的优秀品质。
我会因为刚得到一件新的淡紫色雨披,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趴在窗户上看有没有下雨,还会因为刚穿一件蝙蝠衫,走在操场上时尽量放慢脚步,好让全教学楼的人都看到我的新衣服。
的确,这就是十二岁的我,但并不是十二岁的我的全部。事实上,十二岁时我就有了很多的青涩心事,我之所以选十二岁作为讲述的开始也正是因为我认为十二岁是一个伤疤好了忘了疼的年龄,所以也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年龄。翻开十二岁的日记,很可能在嘲笑那稚拙字迹的同时把里面的心事一块儿嘲笑了,但仔细看,每个字分明都在伸胳膊蹬腿儿地叫着痛苦。很多人花大把的时间去回味和把玩少年时代的甜蜜与伤痛,虽然那也是一种情不自禁的粉饰,但十二岁也是不包括在内的,他们宁愿记得那个年龄他们还在和泥巴。即使从英文字面上来看,十二岁也还差一岁才能跨入teenager的行列,他们的感情甚至还算不上是“小猫小狗的游戏”。
十二岁的我痛苦地暗恋着班上最帅的男生,日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名字。 每当他和别的女生打闹说笑时,我就会觉得他在故意羞辱我,虽然我不能确定他是否知道我喜欢他。甚至如果某个女老师频频提问他,也会让我感到如临大敌的紧张,继而便是无比的愤恨,因为她在利用职权接近他。
十二岁的我写作文爱用省略号,在课堂上写日记,写完鬼鬼祟祟到处藏,同时又希望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在写日记,但如果他们真的好奇地探过来脑袋,我一定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然后正色告诉他们:“这是个人隐私。”
我憎恨别人把我当小孩,我讨厌儿童节,从内容到形式。
每次儿童节要来时,我都想今年肯定不用过了,然后还翻着一本本辛辛苦苦积攒的糖纸、小人书,假惺惺地感慨一下童年已逝。可到时候老师一样会要求我们搬上板凳到操场上开大会。
大会进行第一项,全体起立唱《少年先锋队队歌》,于是我们就稀稀拉拉站起来,拖着长腔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排除万难,不怕牺牲,要把敌人消灭干净,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大会进行第二项,校长讲话。校长的声音不紧不慢,从甲午战争中华民族的屈辱到解放战争革命先烈流血牺牲前赴后继今日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再到学校去年的升学率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一一娓娓道来;
大会进行第三项,优秀少先队员代表讲话。
这时就会有一个稚气的童声用和平时完全不同的、一字一顿的腔调代表我们向党和国家和辛勤栽培我们的园丁表示感谢,并发誓一定会沐浴着社会主义的阳光雨露茁壮成长,最后,还要敬一个高过头的少先队队礼。
我们一直在下面窃窃私笑,挤眉弄眼,以争相表白自己已经足够老练去分辨这样的陈词滥调的虚伪做作。想到在小学时代,在数学还没有这么难,成绩还没有这么差时,我就是那个假模假势讲话的代表,当时心里还那么骄傲,真是为那时的幼稚汗颜。
总之,十二岁时我认为自己完全称得上是“少女”了。这个词似乎本身就带着令人心驰神往的粉红色。在读书读报时我特别留意别人对“少女”年龄的界定。最常见的是“十八岁少女”,偶尔还见过“十六岁少女”,最小的是十五岁,反正似乎没有谁打算把十二岁当成“少女”,愿意替它浪费一点口舌笔墨。
有一次,在一个磁带店里,我看到一盘磁带的名字是《十二少女》,当时感动得差点掉下来眼泪,单凭这个名字我就爱上了这盘磁带!
在付钱时,我注意到磁带皮上的那些女孩儿看起来要比我和我的同学们——大一些,于是就问老板:“她们真的十二岁吗?”
他似乎有一点吃惊:“十二岁?怎么可能呢?这不是十二个女孩吗?这是一个十二人乐队组合。”
我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揭穿了一样,脸一下子红了:
“那我不要了。”
走出磁带店,我的失望渐渐转化成了愤怒。怎么可能呢?有什么不可能呢?

我最好的朋友叫柳青,我们住同一栋楼,又是同一天入学,从小学到初中,我们一直都在一个班,每天放学都一起走,两家大人也都非常赞成。
每天我们回家的路上都要经过一个人工湖,附近技校的学生男男女女很多在那里散步,天冷的时候,还见过男生和女生的手揣在一个大衣兜里,走过他们的时候,我们总是斜眼观察那些女生的表情。
她们的表情平静自若。
“真能装!”柳青总是说。
的确,手握着手,连想一想都要晕过去!
我一千次地设想和那个最帅的男生在这里散步的情景,他要穿一件黑色的大衣,系一条白色的围巾。
当时学校正在流行白围巾,而且越长越好,很多高年级学生的绿工装棉袄下面都露出风流倜傥的两截白。
而我肯定要穿一件蓝白相间的海军式裙子,不过这看起来似乎不是一个季节,不过也没关系,这样他就可以用充满怜惜的目光看着我,问我:
“你冷吗?”
每次想到这儿,我的心都颤栗得不能再往下想。

要享受那样那样的幸福,怎么也得等到十八岁了,至少也要十六岁吧。
那也行吧!
然而就连这似乎也不确定,十八岁是终究会来的,而那样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幸福真的会来吗?

虽然我很为自己在数学课上的高超演技而得意,但始终不能痛痛快快地开小差,一堂课下来还是很累。所以我惟恐天下不乱地希望课堂上多一些插曲。我记得最来劲的一个插曲是正上着课,教导主任带着警察走进教室,说是要用能查出金属物的仪器搜刀,结果有人故意把钢板尺藏在腰里,被查出后让教导主任当众一顿狠抽。当然这种好事不可能天天有,所以哪怕只是老师打学生这样毫无创意的事也能让我兴奋一阵子。如果有桀骜一点的学生和老师对打起来,那将真正成为别开生面的一堂课,漫长的四十五分钟刷一下就过去了。但这种机会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无论老师怎样出招儿,拳脚相加,并辅以语言上的羞辱,那个没有回答对问题或在课堂上做小动作的学生都仿佛自知有错,只象练功房里的沙袋一样,瘫软、无力,以此化解对手的进攻性。
老师们识破了这种险恶用心,越发勃然大怒,大打出手。
所以聪明一点的学生都知道控制局面的最好办法是在老师刚一出招时夸张地叫唤。
但这样一来,我还得硬着头皮装模做样地熬过漫长的一节课,所以我希望他们冒着被开除的危险还手。
有我这样心理的学生绝对不止一个,而且我一直相信,老师在课堂上对学生大打出手,绝不是因为他们认为做错一道题有那么严重,他们只是突然对自己要保持匀速的喋喋不休心生厌倦和怀疑,并要找一种安全的方式来排解这种厌倦和怀疑。
然而在那起“情诗”事件发生时,我们班同学都吃惊地发现不苟言笑的刘老头原来对此另有高招儿。

我们班教室后排坐着一个叫周丽的老留级生,听说她要不留级都该上初三了。她总叫我们“小孩儿”,在和我们这些“小孩儿”说话时,总有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你们不懂的。”
这话让我们听起来很不舒服。不就是留了几级吗?难道这也值得骄傲?
而且她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戴胸罩的。夏天时透过薄薄的衣衫能隐隐看到胸罩的轮廓,走路时还能看到那下面的两坨肉随之上下跳动,而我们似乎就在不久前还在穿二梁背心呢!这无形中越发拉远了我们和她之间的距离,于是她在班上便显得很孤立。
那一天是刘老头的数学课。
他正讲到慷慨激昂处,手势突然在半空中停住,快步向教室的后排走去。
要有插曲了!我一下子兴奋起来。
刘老头径直走到周丽的座位前,从她的课本下面抽出一个本子。他边看边笑:“想不到某些同学学习不怎么样,却很会写诗呀,要不要我给大家念一下?”
同学们难得看到他情绪这么好,纷纷响应。
刘老头清清嗓子,念了起来:
“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我就是那一只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
他平时的普通话就带有浓重的宝鸡口音,说“我”就象打一个饱嗝儿。这时他更是故意加重了这种口音,听得同学们都笑得直不起腰来,几个男生擂着桌子,课堂气氛空前高涨。
刘老头得到了鼓励,念得越发“抒情”:
“你若是这世间唯一能伤我的射手,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岁月,所有不能忘的欢乐和悲愁,就好象是最后一朵云彩,隐没在那无限澄蓝的天空,那么让我死在你的手下,就好象是终于能死在你的怀中!”
念到最后一句时,刘老头还做出一个哏儿屁着凉死翘翘的样儿:“终于死在你怀里了!死在男人的怀里是不是很舒服呀?”
这样新鲜而刺激的语句由平时不苟言笑的刘老头说出来的。同学们的哄笑分外放肆分外给面子,甚至有人吹了一声口哨儿。
周丽趴在桌子上哭起来,耳朵和脖子都红红的。
“害羞啦?害羞还抄这些黄诗?看不出来小小年纪挺风流呀!这么会风流还上什么学呀,趁着长的还有几分姿色,勾引个男人养你不就行了!”
刘老头的话把教室的气氛越发推向了狂欢,因为平时很少有机会听到“黄诗”、“风流”、“勾引”这样的词,即使听过,也是单独的经验,大家在一起听,感觉就又不一样了。比如这时我就偷偷看了一眼那个最帅的男生,他正和几个男生一起擂桌子。
我很庆幸自己不是周丽,但又觉得那首诗很美,很想借过来抄抄。
几天后的一个课间操时间,同学们都出去玩了,她象平时一样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我走过来对她说:“上次那首诗能给我看看吗?”
“干什么?”她很警觉地问。
我想了想,说:“挺美的。”
果然,她笑了,但并没有给我找那个本子,却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座位对我说:“你坐这儿,我给你看点儿别的东西。”
我顺从地坐下。
她神秘地从课桌里拿出几张照片,让我凑近,用课本挡着翻给我看。
“挺好看的。是你吗?”我故作镇静,心里却暗暗吃惊。
我一直觉得她长得还行,但没想到在照片上会是那么美。她穿着一件露肩的白纱裙,头上戴着红色的礼帽,礼帽上垂下来的黑网纱挡住了半个脸,化着很浓的妆,在如梦如幻的灯光下,肌肤如雪,嘴唇鲜艳欲滴,那眼神儿更是朦胧而充满渴求。
“灯光不错,妆化得有点太浓了。”
我假装内行地从技术角度评论着,心里酸溜溜的感觉让我没有如她所愿尖叫“太美了”,我不想让她太得意。我也没有对她竟敢穿露肩装大惊小怪,否则她会觉得我是“小孩儿”,少见多怪,以后就不会这么亲热地跟我说话,给我看这些有趣的东西了。
我的反应让她有点失望,草草地把照片收了起来。
“旁边那男的是你男朋友吗?”
她白我一眼:“看就看了,还问那么多干嘛!”
我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她忙叫住我:“别走啊!要不跟你说点别的吧!”
我又坐下来。
她看看周围没人,压低声音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刘老头这两天腿有点瘸,眼角有点肿?”
我回忆了一下,好象是有点儿。
“怎么了?”我问。
“我让人打的。”她咬牙切齿又带着几分得意的笑说。
“为什么?”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就因为上次他在班里念你那首诗吗?”
“要光是那个我也不至于让人打他,可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羞辱我吗?”
她的神情变得很诡秘。
我呆楞楞地摇摇头,急切的问:“为什么?”
“算了,不告诉你了!小孩儿,又到处乱说!”
“为什么嘛,你都说了要告诉我又不说了!”
她犹豫了一下,凑近我耳朵说:“他想调戏我,被我拒绝了。”
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不可能!”我叫到。
她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指天发誓,不信你可以看看他后脖子梗上有两道印儿,那是我抓的。”
她顿了顿说:“那天他让我放学后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要跟我谈谈我的学习,我就去了。我去的时候办公室还有另外一个老师,他就让我坐着等他一会儿,让他把那几本作业批完。”
“等那个老师走了,他对我说:‘你看看你这次测验的卷子,这样下去你今年还得留级。’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他就给我擦泪,说:‘你们都和我孩子一样大,照顾好你们也是我的职责。你放心,有我在,今年肯定不能让你再留级。’说着就亲我的嘴,还摸我的腿。我推也推不开他,急了就在他脖子上狠狠抓了两下,他疼得叫起来,这才停了,说:‘你真行,咱们走着瞧!’”
我已经完全听傻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这时上课铃声响了。我回到了座位上。
这是一节数学课。
刘老头走上讲台。
我注意到他的腿的确有点瘸,眼睛也确实有点肿,在他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脖子上那几道印儿。
几道浅浅的小白印,却是触目惊心。
我回过头,目光正好和周丽相遇。她冲我微微一笑,意思是“看到了吧!没骗你吧!”
整整一堂课,我都在盯着那几道印儿发呆。
我想象着周丽经历的那一幕。我无法把那个摸周丽腿的形象和眼前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白色球鞋,不苟言笑,能把数学讲得绘声绘色的老师联系在一起。
我不该听到这个秘密,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真想找人说说。
以后每次刘老头叫人到办公室,我都远远地张望着,但似乎一切如常。
他辅导学生耐心而细致,批改作业认真而及时,再次被评为优秀教师。
渐渐地,我怀疑周丽说的不是真的。
她也许只是在报复刘老头让她在课堂上出洋相,或者只是想以此说明她很有魅力。
她做得出来的。
体育课上老师让跑步,就她不跑。老师问为什么,她就飞老师一个媚眼:“我肚子疼。”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出队伍。
其实我们几个女生都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她那是“倒霉”了,上课时我们见过她在下面偷偷叠卫生纸。但她那得意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惯,仿佛因此就超越在我们这些“小孩儿”之上,享有什么特权似的。再说了,几乎一上体育课,她就“倒霉”,怎么可能呢?
我听过几个同学议论她,说追她的社会青年可多了,别看那些人什么都不吝,但特别听她的话,她让他们收拾谁他们就收拾谁。
“为什么就追她呀?” 我在旁边忍不住问。
一个女生用不屑的眼神白我一眼,撇撇嘴说:“人家发育得好呗!”
这个女生的话让我很受触动。
“发育得好”,这是一个新说法。
以前看到别人描绘一个女孩儿长得好看,总是说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这些和我好象都没有什么关系。
有时候早上醒来,我会发现眼睛变成了大大的双眼皮,这使我一上午都不敢使劲眨眼,生怕又变了回去。
柳青就有一双大眼睛,所以她一说哪个明星长得漂亮,就说看人家不愧是明星,眼睛长多大!
我虽然对她这种言辞非常反感,但也没话可说。
其实她长得也不好看,眼睛大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而且鼻子、嘴巴、脸都跟着大,好象还有点鼻孔朝天。学校不让留披肩发,可她还是经常披散着头发,而且总有借口,有时候是皮筋丢了,有时候是刚洗过头,时间长了,同学们都叫她“梅超风”,她也乐呵呵地接受了。
想到外貌在刚生下来就已经注定而且无法更改,你会感到这个世界是多么得不公平!更让人感到气愤的是人们对这个分析起来其实并不重要的东西的趋之若骛。甚至童话中的人物都可以用外貌来区分好坏,美丽的必然是善良、勇敢,丑陋的必然是邪恶、阴险。
小时侯,邻居一个阿姨看《花仙子》时逗我:“你看人家小姑娘长那么漂亮,你怎么长那么难看呀?”
她的话让我差点哭了,但还是坚强而认真地对她说:“可是我心地很善良。”
这成了我在老邻居中间历久弥新的一个笑柄。
所幸的是,现在在高鼻梁、大眼睛之外又多出一个“发育得好”,这好象是中考又多了一场加试,给每一个落榜者一次新的机会。
我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呢?
我当然明白发育更多的是指身体,所以再去公共浴池,我就更多地留意那些女人们的身体。
差别真是很大。
年纪大的女人肉多而松弛,全身好象是用肉皮做的空袋子一层层堆起来的,凭着乳头你才能辨认出哪两个袋子是乳房,很象小时候当气球吹的避孕套放完气的样儿。搓澡时要把它们掀起来,长得几乎能搭到肩上,搓完放下来时,几乎能听到“啪”的一声。
这些女人在澡堂里洗得最欢畅、最忘我,水花四溅,而且她们恨不得把全家的衣服都带到澡堂来洗。
我总是离她们远远的,我怕她们身上的水溅到我身上。
我喜欢那种皮肉绷得紧紧的、腰细细的、乳房尖尖翘翘的、乳头象两个撅起的粉红色小嘴的女人。她们大都洗得慢条斯理,很优雅,很安静,用的香皂和洗发香波也都很讲究,香味扑鼻。
有一次我目瞪口呆地看一个这样的女人洗完,然后目送她走出澡堂,才发现自己站在水龙头边上已是冻得浑身冰凉,而她一直占了我的位儿。
再低头看自己的身体,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不用摸都能数清有多少根肋骨,看不到任何山雨欲来的前兆。唯一的变化在胸部,原来的小米粒变成了小枣,枣还有核,一捏硬硬的。
这就叫发育了吗?

紧张的期末考试结束后,每个同学都在兴奋地收拾东西,谈论着自己的暑假计划。当刘老头走进来做学年总结时,教室并没有因此安静下来。谁还怕他呢,明年谁是班主任还不知道呢!然而,在这样的喧闹中,我还是听到了一句话,那就是周丽留级了。这句话淹没在暑假期间要劳逸结合,玩的同时做好暑假作业,帮助父母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不要到水库游泳等等一大堆暑假前例行讲话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感到我有责任回过头穿过兴奋的人群向她投去同情的一瞥,她也一定在看着我,等着我看她,毕竟我可能是唯一与她分担这个秘密的人。她也许只是想冲我撇撇嘴,耸耸肩:你看,不出我所料吧!但我不敢回头,我用和同桌高声的谈笑来掩饰我内心的恐惧和慌张。
她已经留那么多次级了,这对她也许不算什么,我这样安慰自己。
在升到初二后,我没有再见过周丽,听说她退学了,顶了她爸的班。我当时只知道她比我们大很多,现在想起来,她那时最多也不过十五六岁。


献给70年代的同学们(二)


初二那年,也就是我十三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爸爸妈妈都是医生。在我临小学毕业时爸爸又提了副院长。他们俩在大学里相识相知相爱的故事我通过各种渠道听过无数遍,讲的人无不啧啧称赞、羡慕,毕竟那个时代自由恋爱终成眷属的为数不多。
在我们这个封闭的小地方,他们俩在很多方面开风气之先。
他们每个周末都到舞厅去跳舞,而在我们这儿,舞厅是只有那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才去的地方,不管放什么曲子,他们都只管群魔乱舞一通,装作无意地往姑娘身上碰。所以我的父母置身其中就显得很不一样,放什么曲子跳什么舞,分得很清楚。他们跳到哪儿,那些群魔乱舞的小青年就会自动闪开一条道。
有时候他们去早了,舞厅还没有开门,他们就在舞厅门口的空地上随着远处广播里的音乐翩翩起舞,吸引来一圈人围观。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表情也很奇怪,说鄙夷还带着几分向往。女人总是一推男人:“你什么时候能带我这样跳!”
男人也不示弱:“你能跳你跳呀,我又没拉着你!”
爸爸妈妈完全沉浸在舞蹈中,这些话他们听不到,听到了也只是彼此相视一笑。
有时他们也表示要教那些围观的人,但那些人总显出避犹不及的神气,连连摆手:“这玩意儿,跳不好!”
我们家也是表里如一得整洁。所有的家具都擦得光可鉴人,所有的餐具都散发着医院里消毒水的味儿,壁柜里整齐地放着爸爸妈妈历年的先进工作者证书,每个房间里都挂有病人送的匾,上面无一例外地写有“妙手回春”、“华佗再世”的字样。
妈妈恨不得把她所有的医学知识都用在调理我们家的生活起居上:在每个房间的角落里都摆放着修剪整齐的绿色植物,据说这是为了保证每个房间都有充足的氧气;一三五吃什么,二四六吃什么,怎么才能保证饮食既有营养,又不致造成营养过剩,她有一套严密而不可动摇的理论。如果我抱怨她做的饭不好吃,她就会告诉我味道不重要,营养和卫生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哪一天我和同学在外面的小吃店解了谗,回来总要面对她神情紧张的盘问:在哪吃的,吃的什么,卫生不卫生,要不要吃几片消炎药…….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爸爸,这个时候他就会说:小孩子谗了,在外面吃个零嘴还不太正常了吗?要是这样吃上一次就得上肝炎了,那人还不都死光了?妈妈也不甘示弱:孩子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任何疾病都会对她的发育造成很大影响,万一吃出个什么毛病你负责得了啊?这时候,爸爸也就不再说话了。
我喜欢他们这样的争论。在这样的争论中,他们似乎在争相表白自己爱我更多一些。
睡觉前躺在床上,我会设想一下如果我一不小心突然死去,比如被车撞了,或得了不可治愈的疾病,爸爸妈妈会是多么得悲痛欲绝、寸肠欲断,想着想着我被自己感动得流下了泪水,然后在唏嘘中渐渐睡去。

在这样平淡清浅的幸福中,命运的转折来得让人那么猝不及防。
有一天,老师生病,我们提前放学,我又忘了带钥匙,就去医院找爸爸。
院长办公室门没锁。
我走进来,他不在,衣服在椅子背上搭着,看来是没走远。坐在沙发上等着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书桌没有锁,钥匙还插在上面,不由心头一阵暗喜。
爸爸不让我动他的抽屉,但我总是偷偷地翻,每次都能从里面翻出几个漂亮的小夹子,或是一盒新圆珠笔芯,爸爸注意不到,但拿到学校分给同学们,他们总是很高兴。
拉开抽屉,我看到一件新的红毛衣,旁边还有一封信,一看地址就知道是上海的姑姑写来的,我打开信读了起来。在很多想念的话之后,她说:天渐渐冷了,给未未买了一件毛衣寄去,这么多年没见,不知她长高了没有…….
我迫不及待地把毛衣在身上比量着。
兔毛的毛衣摸起来软软的,滑滑的,领口、袖口都有闪亮的流苏,胸口还有一朵精致的胸花,我没见过学校有人穿这样的毛衣,我肯定是头一个,可惜有点大了,但这也没关系……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爸爸的脚步声,我忙把毛衣原样收好。
一直到拿到钥匙回到家,我的心还沉浸在对姑姑的感激和要穿新衣服的喜悦中。
我以为爸爸回家时一定会把毛衣带回来,但是没有。
他肯定是忘了,我安慰自己。
但又等了一天,还是没有。
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了。
到吃晚饭时,我说:“我想再买一件毛衣。”
“还要什么毛衣?你不是有好几件吗?”妈妈说。
“那几件都不好看了。我看同学有的穿一种兔毛毛衣,红色的,前面还带一朵胸花,可好看了!”我借势说。
“你那几件毛衣都是去年刚买的,怎么就不好看了!”
接着,妈妈就开始唠叨我长得快,刚买的衣服眨眼就不能穿了,下面也没有谁能捡,就这还老要买新衣服,有个穿着不就行了。
奇怪的是爸爸始终一声不吭。
第二天,我找了个机会又溜到医院去找爸爸,想再看看我的毛衣。
在楼道里,迎面碰上了马琴。
她是儿科的医生,刚从医专毕业分过来。我经常听妈妈和别的女大夫议论起她,说她能笑,笑声尖利刺耳,全楼都能听到,而且发音和节奏都严格对照书上的:“哈哈哈,哈哈哈,.…..”就因为不知道是谁说过一句她长得象翁美玲,这以后她笑起来就使劲咧着嘴,好让别人都看到她那一对虎牙。她还特别能招引男大夫,他们叫她马头琴,还说要学一学弹这个琴,她也不气不恼,顶多挥舞着小拳头在他们身上一顿轻捶,捶得那些男大夫都乐得合不拢嘴。
“缺心眼儿!”
“她才不缺心眼儿呢,她那是卖浪!”
议论到最后,她们总会这么说。
我也不太喜欢她,但我不喜欢她的原因是她不象医院别的大夫那样喜欢我,经常对我不理不睬,所以我对她也装做视而不见。
但今天当她迎面向我走来时,却不由得我不盯着她看,因为我看到了我的毛衣。
她把红毛衣的领子翻在白大褂的外面,非常醒目。她的白大褂似乎比别人的要小一些,一朵精致的胸花仿佛不堪重压从白大褂的领口挤了出来,高高地挂在圆滚滚的胸脯上,使我准确无误地看出那毛衣和姑姑给我买的那件一模一样。
她似乎并没有看见我,和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还猛地一甩披肩发,发梢差点打在我的脸上,带过来一阵香味儿,等她走远了,这香味儿又变成了一股淡淡的膻味儿,象羊奶。
我有点懊恼,我的毛衣还没穿呢,就有人已经抢先出了风头。更令人懊恼的是,她穿着明显比我合适,我穿上光袖子就长了一大截,这样我再穿时,肯定就不会有人说好看了。
我把这一切都归罪于爸爸。我快步向他办公室走去,我要直接开口向他要我的毛衣。
然而办公室没有人,旁边科室的人告诉我他出去了。刚走。

晚饭已经快凉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说:“咱们先吃吧,不等他了。”
爸爸经常被人临时叫去看各种疑难杂症,我和妈妈早已对他的晚归习以为常。但这一次,直到第二天早晨他还没有回来。
接下来这一天,医院里也没有他,很多人拿着各种各样的文件到办公室找他,都失望而归。
和他同时失踪的还有马琴,那个自以为长得象翁美玲的儿科医生。
第三天,还是没有人影。
人们当然也去马琴家了解情况了。第一次去,她的父母听说一夜未归的女儿也没有去单位上班,无异于五雷轰顶,她的妈妈甚至当场哭了起来。第二次去时,他们还是做出担心的样子,但这对善良的老人并不擅长演戏,有人观察到他们已经不是真正的担心了,有的只是难言的苦闷与落寞。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地议论,但没有人傻到去报警。整个医院洋溢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人人都是兴奋的,人人都觉得不该有这种兴奋,但在彼此的试探中他们发现了彼此的兴奋,并证实了自己的兴奋,于是在医院日常的忙碌的表象下汇集成了一股股兴奋的暗流,但在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前,人们又小心地控制着不让它奔涌而出。
当然没有人与我交流这些调查与分析。
我认为爸爸只是临时有事出趟门没来得及和家里打招呼,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人们就会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虚惊,那时候我就可以骄傲地说:“我早就知道…….” 我只是遗憾要晚些天才能穿上我的新毛衣了。
我还想象着爸爸回来时的情景,他会耐心地向我和妈妈解释为什么一直没和家里联系,他还会象以前每次出差回来时一样抱住我,问我想爸爸没?
我当然会说想了。
哪儿想?鼻子想,眼睛想还是嘴巴想?
小时侯我暗自认为这是一个奇怪的设问,预设的答案里没有一个会想的,但我知道我告诉他哪儿想,他便会用胡子茬扎哪儿。 我不想让他扎我,于是便告诉他:牙想。
哪颗牙想?
我便随手一指:这颗。
结果爸爸就做满屋找小锤状,声称要敲掉那一颗想他的牙齿,下次出差时揣在兜里,我就不会想他了。
这已经成了爸爸每次出差回来时我们之间的一个固定节目,他的乐此不疲让我每次都装着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硬着头皮陪他玩儿。
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只是我不愿回家,不愿看到妈妈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现在不去医院上班,整天整天地呆在家里守着电话,我弄出的任何一点动静都能使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去按电话,相反,我跟她说话她却象是听不见。她似乎忘了给我做饭,我给她做了饭端过去,到晚上回来饭还放在那儿。而我也乐得在外面小吃店乱吃,馄饨、凉皮、肉夹馍,顿顿都有新花样。回到家,妈妈也不问我吃饭没有。
那是爸爸离家一周后的一个早晨,我对坐在窗台边发呆的妈妈说:“我去上学了,早饭我在外面吃了,你也弄点东西吃吧。”看她没有反应,便转身要走。妈妈一把拉住了我,她看着我的眼睛,清晰而缓慢地说:“我想应该让你知道,你爸他不会回来了。”
她的样子让我有点害怕,但还在故做镇静:“你怎么知道?”
“他昨天打过电话了。”
“他为什么不回来了?”我还不死心。
“他说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叫马琴的浪女人。”
妈妈顿了一下,似乎在等着看我的反应,看我好象没有什么反应,她就接着说下去。
“他说咱们的生活太‘对’了,他厌倦了这种太‘对’的生活。‘对’有什么不好,有多少人羡慕咱家呀!他要不喜欢‘对’,他可以跟我说呀,我不让它‘对’,我让它‘错’还不行,‘错’谁还不会呀……”
妈妈越说越象是自言自语,最后竟坐在那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咧了几下嘴也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小时侯被爸爸妈妈带到剧院看话剧,台上是红男绿女一惊一乍夸张的表演,我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争吵、愤怒,但当我看到黑暗中所有的观众都在哭泣、流泪时,我也开始大哭。
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这种可怕因为超乎我的理解之上而被无限地夸大。
我是被吓哭的。
现在也一样。
这突如袭来的转折因为太重大,所以象一个蹩脚的哗众取宠的剧本无法使我真正进入剧情,我不知道如此重大的转折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用大大的哭声掩饰着我对未知的灾难的恐惧。
我的脑子象倒带一样快速搜索着我见到爸爸的最后一面。
是在我拐弯抹角要毛衣的那顿晚饭上,妈妈唠叨我长得太快,可是爸爸一声不吭。他那时就已经决定要走了吗?他有没有因此在我撅着嘴抱怨时多看我们两眼?
妈妈没有说那个女人是谁,但我想我知道。
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我惹的祸。我无意中看到了那件毛衣,可爸爸并不知道,他把它按原计划送给了那个女人,在那顿晚饭上,他知道我已经看到了毛衣,可当他试图向那个女人要回时,她不给他,不仅如此,她还要把它以最醒目的方式穿出来。她要的就是这个。
在我没有带钥匙,闯入没锁的院长办公室的那个下午,我并不知道自己正象一个冒失的趁导演转身而没按出场次序闯入镜头的演员,导致的后果是整场戏的穿帮。绿色植物、获奖证书、写有“妙手回春”字样的镜匾都是这出戏里廉价但精心搭设的道具,共同强化着一个幸福家庭的概念。在男主角拂袖而去之后,它们就和女主角面面相觑地落寞着。
我害怕它们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要向它们隐瞒真相,我要对此守口如瓶,可我分明已经看到它们正饱蘸着黑色的毒汁向我扑来。

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妈妈和楼下职高校长的老婆在小声说话。
“你估计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职高校长老婆的声音。
“那个浪女人去年才分过来,顶多也就一年吧!”妈妈啜泣的声音。
“那你估计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关系的?”
我的心一下子绷紧了。我希望听到妈妈否认,可她只是哭着说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叫发生关系。

那是小学四年级的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柳青神情严肃地说有点事她认为有必要让我知道。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男女、怀孕是怎么回事。
在此之前妈妈总是讳莫如深地笑着告诉我小孩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或从树上掉下来的。
我当然不会相信,我怎么就没见过小孩从树上掉下来?她每次自相矛盾的回答似乎也不打算让我相信。
所以对这个问题我一直无从搞清楚。
有一次大人都在等着看很晚才开始的《雷雨》,说是这一集小孩儿就要生了。
就因为这句话,无论他们怎么哄我,我也不去睡觉,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就是想看看小孩儿是怎么生出来的。
苦撑苦等到后来的结果让我非常失望:帘子里一声啼哭,小孩儿就抱出来了。

柳青讲述的口气极其庄重,生怕我因此看不起她。
但她的话还是让我极其震惊,我甚至认为她是以讹传讹、危言耸听,故意把能想到的最羞于启齿的地方往一块儿说。
那该是多么丑陋的一幅画面呀!谁没事儿非要那样呀!那还不难受死了!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在家里堆满书架的医学书籍里翻到一本彩绘的人体解剖图,虽然那些解说言辞闪烁、语焉不详,但结合柳青讲的,我隐隐又绝望地意识到她说的大概是对的。
那些手绘的器官奇丑无比,触目惊心,以至于我每隔一段时间都怀疑原来看到的不是真的,于是就乘爸妈不在又翻出来看看。
有一次看完之后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从哪本书后面拿出来的,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于是就把所有的书都给搬下来重新排了个队。
这之后,我常常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婚礼上的新娘,把鄙夷的目光投向挺着大肚子的孕妇。
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常常让我不寒而栗。
很难相信哪怕是看上去最木讷老实的一个人都是一次那样的结果,他们让我吃惊地发现那么丑恶的事竟然离我这样近,与我的生活这样息息相关。
他们坦然地说笑、买菜,似乎一点不为自己是从哪儿来的感到羞耻。
如果结婚就要那样,我情愿不结婚。
我是想和班上最帅的男生在一起,但那也只是在湖边散散步,也许还会拉拉手,想到接吻已经要晕过去了。
回家我就冷眼观察爸爸妈妈,他们竟然都做过那样的事了,还能这样若无其事。
而爸爸竟然和那个马琴也做过了!
那个红毛衣紧裹着的散发着羊奶膻味儿的身体……
爸爸一直带着那股气味儿从容地生活在我和妈妈的旁边,只不过我们不知道罢了,在他用胡子扎我的时候,我怎么就没闻出来异样呢?
我趴在被窝里伤心地哭了起来,为自己,为妈妈。边哭边狠狠地擦被爸爸亲过的脸,脸被擦得生疼,我也越哭越伤心,索性哇哇大哭起来。
我睡梦中突然的大哭使那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私奔,和常在厕所的墙壁上看到的性交、骚x、姘妇这些词一样,在我心目中都散发着浓烈的动物皮毛里的肾上腺气味,我无法把它和我的穿着洁白的衬衣、口腔里总留有一股留兰香气的爸爸联系在一起。但周围的议论似乎达成了某种一致,一定要共同强化我接受这个结合。
强化的结果是我怕听到这个词。
但似乎越不愿听到的词,耳朵就越是敏于捕捉,常常是我先听到这个词,然后才注意到周围有人在说话。他们还会假意上前,扯东扯西,最后总是无意地问:“你爸爸在家吗?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妈妈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人这样问我,她教我的答案是:我爸爸死了。可每次即将出口时,我都仿佛看到爸爸正带着温暖的微笑看着我,我为自己就要诅咒他感到罪恶,慌乱中回答到一半我的答案就变成:我不知道。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的不知所措,继续追问:“那你想他吗?”
是的,我想他吗?
我似乎一直在回避去想这个问题,有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离得很近了,我会突然窘迫地掉头。
我为自己情不自禁地想他感到羞耻。


半年后的一天家里来了两个人,嗫嚅了半天,才说清楚了来意,原来他们是来拆电话的。他们说主要是因为新的院长提拔上来了,级别够了,当然就要装电话,而院里总共有几部电话是有明确的指标限制的…….妈妈没有等他们说完,就平静地指了指墙角的电话:拆吧。
在我们这个大型国营企业里,只有副科级以上家里才有资格装电话,电话费自然也是公家付,所以有电话无言中是一种地位的象征。放学时,同学间互说“给我打电话”时声音也是格外得大。常常,妈妈和楼下的职高校长太太在电话上一聊就是几个小时,她们抱着话筒在各自家里看同一个频道同一个电视剧,不时地在电话上交流几句对剧中人物的看法,看到好玩处一起哈哈大笑。
在那两个人走后,妈妈开始收拾屋子里和爸爸有关的一切东西。从影集里的照片到柜子里的衣服。
她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
她的平静让我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
散落了一地的照片上,爸爸以各种姿势笑着。其中有一张是爸爸推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照的。我大概两三岁,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我模糊地记得那次是他要带我到照相馆照相,让我在自行车后座上坐好了他再上车,结果是我乖乖地坐着,手牢牢地抓着车座前的铁杆,他在上车时却把我忘了,习惯性地从后面抬脚上车,一脚把我给掀下去了。
我开始理直气壮地哇哇大哭。
因为我认为我是乖的,忽略了我是他的错。
他当时是那样得惊慌失措,连连向我赔不是,还打自己的脸,说爸爸是个混蛋,又给我买来了糖葫芦,到最后我都不好意思再哭下去了。
这样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现在我突然又找到了那种委屈的感觉,他害怕私情败露仓皇而逃,没有带上我任何一颗想他的牙齿。
但这次我没有哭。
哭是对身边那个人的反应十拿九稳时的一种示威,当你想向他示威的那个人根本听不到时,就连哭也懒得哭了。
妈妈把堆了一地的东西打包装好,然后她直起身来对我说:你以后跟我姓,姓辛。

当十四岁的我在作业本上写下“辛未未”三个字时,我发现这三个字放在一起是那么得上口,好象它们本来就是一套,而以前那个姓只是一场误会,一段弯路。我意识到从此那个我叫爸爸的男人是真的走出我的生活了,就连他给我修过的文具盒也赶在前两天又坏了,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着这一段感情的折戟沉沙,死无对证。




献给70年代的同学们(三)
文章来源: 光合树 于 2002-3-19 7:46:00:



同桌拿着课本使劲扇:“热死了,真是夏天了。”她是个小胖墩儿,动一动就是浑身大汗淋漓。何况现在都是五月末了,她还严严实实地穿着衬衣,领口、袖口都扣得严严的。她一热身上就散发一股狐臭味,熏得我透不过气来。
“热你还穿那么多!”我没好气地说。
“那我也不能穿裙子呀!”
“要是我那么热我就穿!”
“哎,要不商量商量,”她压低声音说,“六一咱俩一起穿裙子吧!”

早晨给我梳头时,妈妈对我说:“把头发剪了吧!”
我说:“好吧。”
很难相信,到现在为止,都是妈妈给我梳头。把那么多头发按照自己的意思归拢起来,对我来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的头发从小学起就没剪过,现在已经过腰长了。妈妈每天早晨给我梳头的时候都要唠叨我自己学不会梳头,还不肯剪掉,费事不说,还耽误早晨上学。她唠叨我也不吭声,如果碰到我的头发缠在一起梳不开,她就拿梳子使劲勒,我也忍着疼不叫唤。
长长的头发是我海军裙梦中的一部分。
但这次我之所以痛快地答应剪掉是因为暑假过后我就要上初三了,也就是我就要参加中考了。妈妈已经为此咬牙切齿,做好了冲锋陷阵的一切准备,我似乎惟有答应把头发剪掉才足以表明我愿意积极地投身到这场战争中去。我答应的另一个原因是,妈妈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颜悦色地跟我说话了。
她现在是一个敏感而多疑的女人。
如果一个有几次在她这儿看病的人到了内科找的是别的大夫,她就会找个机会就对那个大夫连讽刺带挖苦。
尤其是她加倍地工作,到年底却没有评上先进的时候,她更是认定所有的人都在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她开始前所未有地关心我的学习,每次测验的成绩一分上下都会引起她情绪的极大波动。有一次,我的物理考了60多分,她一反常态没有歇斯底里地哭诉我不体谅她,而是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再有一次,我就死给你看。”她的眼神让我害怕,可物理同样让我害怕,那个阿基米德泡个澡儿就发明的定律到我这儿却是死活想不通。
考好了也不轻松,她会逢人就说:“这孩子我老说她,你就不能加把劲儿考个一百分回来?这不又考了个九十来分…….”
她唯一的快乐就是悄悄地推开我房间的门,看到我趴在那儿学习。
她深情的目光让我感觉锋芒在背。
于是我总是装做无意地把门从里面插上,直到有一天我一回头,正看到她趴在客厅高高的窗户上,五官扁平地贴在玻璃上,看上去象一个挂在墙上的人头标本。接着,客厅传来轰然倒地的声音。
我绝望地捂住了耳朵。

“你想剪什么样的?我给你剪。”
妈妈今天的心情仿佛特别好。可我还是坚持要去理发店。
上次路过理发店时,门口摆着的模特照片里有一张一下子吸引住了我,长短和妹妹头差不多,但刘海儿却不是那样傻傻齐齐的,而是顺着两边的头发自然地垂下来半遮住脸,显得特别有韵味。

“这个头能做吗?”我问店老板。
“能,能,前面烫一下就好。”,店老板满口答应着。“这边坐吧。”
我犹豫了一下。
学校是不让烫发的。
管它呢,反正也看不出来。
屋子里弥漫起廉价而刺鼻的烫发水儿味儿,但在我闻起来,却是一种新奇而让人充满期待的味道。
不一会儿,头发做好了。我往镜子里一看,差点儿哭了。
两边就是齐齐的妹妹头,但烫过的刘海儿就象一个废弃的马蜂窝,斜歪在一边。
“你给我烫的这是什么呀!”我叫起来。
“这不就是你要的吗!”
老板也急了,一把拿过门口那张照片。
“你看看,这不是一样的吗?”
照片上的女模特优雅而高深莫测地笑着,仿佛在笑我这个小地方女孩儿的东施效颦。
我的眼泪扑簌扑簌地下来了。
我拿起一把剪刀自己剪了起来。首先把刘海儿里所有烫出来的勾儿勾儿剪掉,但这样一来,和两边的头发一比,刘海儿就显得傻短傻短的,我索性又几剪刀下去,把两边的头发也剪到了耳朵以上。
如果是在电影中,这时就要有叮咚叮咚的音乐渐起了。
在镜中我看到了一个发型奇异,面庞清瘦的女孩儿,而似乎所有细微而妙不可言的变化都始于这一天,这一刻。
我破涕为笑。擦了一把眼泪,扔下一张钞票,走出了小店。










今天是六一节。
套用所有写在这一天的命题作文里的话,这是一个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的日子。
幸亏老天照顾,在我记忆里还没有哪一年的这一天是阴云密布的,否则作文都没法写了。
不同还是有的,那就是第一次我不用在大太阳下面开那个庆祝大会了。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身边不时走过被抹成大花脸穿着红衣绿裤拿着镶着粉红荷叶边的大扇子或扛着腰鼓的兴奋的小孩儿,主席台那边传来广播的嗡嗡声,还有人不停地在那里试音:喂,喂喂…….
这一切终于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的心情和这天气一样明媚。
我刚理过的头发参差不齐,能看出每一剪刀下去的痕迹,用妈妈的话说是象“狗啃的一样”,但走在这样的阳光下,我却分明闻到了一股刚修剪过的草地里流动的绿色液体的气息。身上穿的连衣裙也是我精心选择过的:浅咖啡色麻质面料,上半身有点象短袖翻领T恤,裙摆刚刚及膝,中间系一条宽宽的腰带。
走路时我已经能感觉到胸脯轻轻的抖动,麻质的裙子对乳头的摩挲让它变得硬硬的,进而一种极不自在的感觉传遍全身。
也许我也需要一个胸罩了。
我心头不由掠过一阵惊喜:这可不是我一定要要的,我只是确实需要它了。
身边走过的小孩在偷偷看我。我有点紧张,他们是觉得我的裙子好看还是觉得这人真浪,这么早就穿裙子?但没关系,至少我同桌今天也穿。
远远地我看到了H2O,我慌乱地低下头去。我不知道他又能说出来什么话。
他爸爸也在医院上班,所以他是班里唯一一个知道我家里事情的同学。
“你爸在家吗?”每次他都能找到周围人不多的机会问我,又白又胖的脸上挂着揶揄的笑,一双小眼睛从深度近视镜后面毫不掩饰的窥视着我的反应。
我总有一种一拳打在他眼镜上的冲动,我想看到他捂着鲜血淋漓的脸哇哇大叫的样子。但是我不敢,那样做的结果只能是全班同学都知道我有一个私奔的爸爸。相反,我还要对他没有把这件事散布出去表示感谢。
他尖细的声音,粉白的皮肤和丰富的表情手势都让我觉得他更应该是个女的。所以在化学老师讲到水是一种典型的非酸非碱非阴非阳的典型的中性物质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他。
H2O,我在心里恶毒地这样叫他。
此刻,他正远远地向我走来。
他显然已经看到了我,往我这边走时他绷着笑的脸让我的心砰砰直跳。
走近了,我听到他低声说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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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小说故事 / ZT献给70年代的同学们-------生于70's--------光合树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献给70年代的同学们(一)
    文章来源: 光合树


    小说刚写了一半,闭门造车,不是很有信心,希望大家多加跟帖。

    在一个虚伪的、耻于言性却又处处为性的大人世界里,成长是一个小孩找不到暗示而不得不一个人仓促应对的麻烦事。
    青色情色

    我在六岁那年就已经因为男女关系而声名狼籍了。所以在十九岁被大学开除,背着行李离开大学校园时,我不得不承认我天生就不是一个正经女人。

    六岁的我上小学一年级,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胳膊上戴的虽然只是一道杠,但总是被我擦得醒目而耀眼,凭着它我就可以神气活现地收走同学们的画片和小人书。但在我上面还有大班长,一个比我们大一点的戴着两道杠的男生。有一次下课时,他说想趁课间和我谈一谈班上的工作。我嗫嚅着说要去上厕所。
    “没关系,我陪你去,”他大度地说,“我们边走边谈吧!”
    走在去厕所的路上,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和我谈着怎样帮助后进生,怎样协助班主任起好带头作用。
    他娓娓地讲,我不住地点头。
    一米二米三
    三幺幺
    幺幺的九
    九九的幺
    三面红旗
    解放台湾
    一个冰糕棍儿
    咱俩换换位儿
    ……
    阳光下几个女生在蹦蹦跳跳做游戏,鲜红的蝴蝶结欢快地上下翻飞。几个在树荫下弹溜溜弹儿的男生不时发出一阵欢呼。不知道是阳光照在身上的缘故,还是因为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让我感到了一种国家领导人的信任与庄重,我浑身有一种陌生的暖洋洋的感觉,舒服极了。
    我有点希望厕所远一点。
    然而回到教室时,很多同学在对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放学时,和我一起走的柳青责问我:“你怎么能让班长陪你去上厕所呢?还让他把手搭在你肩上!”
    “这有什么不对吗?”我惶惑地问。
    她斜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意思是说别装了。
    无论如何,这小小的风波很快就过去了,然而不久,在班干部改选时,我竟然逆风而上,给这位现任班长投了一票,终于招致了全班同学的鄙弃。
    我们选班干部都是由老师提名,然后同学们举手表决,同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男生只给男生举手,女生只给女生举手。
    我忘了当时是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还是注意到了没加以理会,总之我给他举了手。
    为什么不给他举手呢?他学习好,又爱帮助人,一笑还有一口白牙。班里很多同学都在换牙,牙掉得乱七八糟的。在很多同学因为腿还不够长,骑自行车时还不能把脚蹬踩到底时,他竟然能把两只脚放在大梁上,“嗤”一下滑过有水的路面。
    接下来的情形糟糕得让我始料不及。
    班上不再有人和我说话,教室的后黑板上按座次写着全班同学的名字,但那段时间被擦得只剩下我们俩的。更令人难过的是,再次当选班长的他似乎也并不领我的情,老远看见我就避开走。

    所以我最早遭遇情色是在六岁那年。但我担心过于喋喋不休地执着于一些童年琐事会很有自恋的嫌疑,所以在决定讲述自己的情色经历时就很费了一番踌躇来决定从几岁开始写。
    最后我选定了十二岁。










    那时我们家在油田的一个基地。一个油田除总部外大约有十几个这样的基地,一个这样的基地大约有几千户人家。基地四面都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之外就是农村,一南一北两个出口都有警卫把守,据说是为了防止油田物资外流。每一个外来人员仿佛都是潜在的盗窃犯,都要被严格盘查。骑自行车从南门到北门用不了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你会经过林林总总按油田系统工种起名的单位,如管子站,跑不了是管输油管道的;钻前,大约是管钻头的。每天放学路过这些单位,顺手捡两块废铁交给学校门口卖零食的小贩,他们都会忙不迭地递上来一大堆小豆冰棍儿、拽糖、焦豆之类的好吃的。电视广告里的“Toshiba,Toshiba,新时代的东芝”在我们嘴里就成了“偷去吧,偷去吧,大家的东西”。在换来的零食里,我最喜欢的是一种叫酸梅精的小袋装的白色粉末,酸酸甜甜的,吃了还想吃,更重要的是每袋里面都有一个小勺子,勺柄各不相同,有的是孙悟空,有的是小仙女,为了集齐不同的勺子,小学时我的书包里每天都沉甸甸地装着一堆破铜烂铁。
    油田最大的特点是来自五湖四海,口音也是五花八门:老油田大多是油田刚成立时从全国各地农村招工进来或是从其他油田调过来的,对门邻居吵架,可能互相听不懂,各骂各的,为了弥补这种差异,年轻一代都讲普通话。但无论如何只要一出油田门,当地人很快就能辨认出谁是油田人,这时他们往往会暗暗地将东西的价钱抬高一些:谁都知道这里的职工收入高不说,房子,公家分的,房子里的家具和家电,公家分的,自来水、电、煤气、暖气全是免费,每个月按户配给吃不完的鸡鸭鱼肉蛋,夏分夏装,冬分冬装。吃不完花不完,不赚他们的赚谁的?
    尽管如此,许多人家还保留了种菜的习惯,甚至还有人偷偷地养鸡。一楼人家的院子里就不用说了,就连公共场所,哪怕已经铺上了草坪,也总是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萝卜、大葱。所以无论是厂区还是家属区,到处都是一派菜绿鸡鸣的田园风光。
    大人对孩子的期望也不外乎考上油田内部的技校,在内部找到一份工作。如果谁家的孩子能考上中专,那是大大了不起的成就,全家人都会觉得面上有光。所以在这里大家关注更多的是中考,高中都是那些什么都考不上的人才上的。但如果连高中也考不上,问题也不大,在家呆一段时间,赶上招工就也变成公家人,有公家养了。所以学校里大街上到处都晃动着穿着白衬衣,绿军裤,白色有狼或鹰图案的袜子,白边儿黑布鞋,叼着烟卷儿的男生,翻开他们的绿色军用书包,里面没几本书却有半块砖头,书包带上无一例外地用圆珠笔重重地描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忍”字。他们的装扮随着潮流的发展不断地改变,有一段时间是一窝蜂地留长头发,在学校开始抓长头发之后他们又转而剃光头,于是学校又开始禁止剃光头。但装扮的改变大多赶不上面孔的改变,同样的面孔今天还出现在校园里,明天可能就出现在井队回来的班车上满身油污的工人里,等再看到他们也许已经是在抱着孩子赶往医院的路上了。他们会用不屑的目光看着一茬全新的面孔在大街上不可一世:“小兔崽子,老子当年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奶呢!”
    无论如何,油田象一艘平稳结实、永不沉没的大船,稳稳地载着大家驶向共产主义。

    十二岁的我上初一,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常年穿着大人发的工作服,耷拉着两截长长的袖子。所以我们学校不用发校服,大家的着装就出奇得统一。在操场上集合时,从主席台上望下去,绿压压一片,象大青虫别动队。
    相貌似乎也没有任何过人之处:小眼睛,塌鼻子,咧开嘴大笑时还能看到牙齿上套着的矫正器。所有和明眸善睐、长袖善舞有关的事从没找到过我的头上。唯一一次上台机会是音乐老师发现我音质不错,正好又赶上学校能歌善舞的小红人儿病了,于是让我作为替补参加一个小合唱。歌词是老师自己写的:
    “小油娃呀,
    乐哈哈,
    年纪虽小志气大,
    出个题目大家答,
    谁的理想最远大。”
    唱到这里大家轮流站出来拍着胸脯描绘自己的远大理想。我替补的是第一个站出来的“玲玲”:
    “玲玲一旁把话答,
    我的理想最远大,
    等到将来我长大,
    头带钢盔上井架,
    找出高产大油田,
    多采石油为国家。”
    但每次排练时,唱完合唱部分我就和大家一块儿背着手摇头晃脑,拉风琴的音乐老师冲我挤眉弄眼,我就也冲他挤眉弄眼,直到旁边人使劲拉我,我才突然想起来该我独唱了。就这样我的迷糊让我失去了唯一一次上台的机会。
    学习成绩也不再象小学时那么风光,上不上,下不下,懒洋洋地浮动在中游一带。学生手册上每一页都用不同的字迹写着:尊敬老师,团结同学,努力学习,热爱劳动,能自觉遵守学校纪律。数一数,和大多数同学一样,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在小学三年级一次落选之后,学习委员也早就不当了。
    那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我明明是比那个汪兰兰多三票的,可老师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选班干部要更加注重实际工作能力,就把我给扔一边儿了。回到家我就搬了个椅子坐在阳台上专心致志地哭了一下午,从上学以来都当了三年的班干部了,一下子被这样不明不白削了职,面子上怎么能过得去?妈妈问我谁当选了,我说汪兰兰,妈妈就叹了口气说那当然了,人家爸爸给你们学校弄了那么大一片操场,学校还能不对她有点特殊照顾呀!
    那一天妈妈给我做了我最爱吃的鸡蛋羹。
    可我始终认为老师不让我当班干部就是因为我实际工作能力不够。
    什么是实际工作能力呢?
    在这个问题困扰下的我甚至不敢直视汪兰兰。
    我每天按时收发作业,老师不在的课上我就板着脸提个教鞭在教室里逡巡,发现哪个学生在偷偷看小人书或用冰糕棍儿编扇子,就悄悄走过去,出其不意一鞭子打在他的课桌上,吓得那个学生一激灵,然后还得陪着笑脸求我不要告诉老师,我总是努力地一本正经板着脸,直到他们把好话说尽才慢慢地显着犹豫地把他们的名字从本子上划去。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愿意选我当班干部:他们从家里带过来的瓜子糖果再舍不得也总能分我一些,他们已经拿准了我不会真给他们告老师。
    卸任之后我在班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再有人没话找话地跟我套近乎儿,这让我的心里非常失落。但很快我就惊喜地发现大家都不喜欢刚上任的汪兰兰,在底下偷偷议论她是靠走后门上去的。
    我们每天下午上课前都要由学习委员起几首歌。学习委员唱第一句,大家就接着唱,学习委员还要在讲台上象乐队指挥一样用手打着拍子。汪兰兰起的歌都是音乐课上学的“小红花,向太阳,小朋友们热爱共产党”之类老掉牙的歌,大家都不唱或是瞎起哄。有一次她起:“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预备——唱!”接下来应该是:“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小书包。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祖国立功劳……”可大家唱的是:“小鸟说,糟糟糟,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我去炸学校,校长不知道,线一拉,我就跑,轰隆一声学校不见了……”
    汪兰兰气得脸通红,跑回座位上哭起来,还扬言要告老师。可大家反过来指责她指挥得不好,纷纷要求我上去起歌。
    在大家的推搡下,我扭扭捏捏惺惺作态地走上台去。
    起什么呢?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
    “脚印儿!”有人喊道。
    《脚印》是一首正在校园里流行的台湾歌曲。本来我是会唱的,但这会儿一紧张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憋了半天,我小声咕哝了一句:“脚印儿!”同学们却出奇整齐地唱起来:“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了我的校园,漫步走在那小路上,留下脚印一串串……”大家的热情配合极大地鼓励了我,指挥也越发放得开,后来干脆是支棱着两个胳膊一通瞎比划。接下来,我又起:“哇达西哇,塞依那欧,预备——唱!”大家就咿咿呀呀地跟着唱。这是日本电视剧《血疑》里的主题歌,没有人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可一个比一个唱得起劲儿。
    “年轻的朋友们,预备——唱!”我的嗓子已经有点哑了。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穿起喇叭裤,跳起芭蕾舞……”社会上的小青年都是这么唱的,原来的歌词是什么反倒没有人知道。唱到喇叭裤、芭蕾舞,有个男生干脆兴奋地扭了起来。
    我们一个班的歌声盖过了整个教学楼的歌声。
    突然,教室里的光线暗了下去,老师站在了教室门口。
    同学们的歌声戛然而止,我比划得正起劲的胳膊也在半空中僵住。
    我为自己所出的风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在老师办公室我痛哭流涕地检讨自己作为前任班干部竟然在班上领唱社会上的流氓歌曲的行为,我堕落的速度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在那之后,我自觉地远离了仕途,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平凡的小学生。但是内心里,渴望与众不同,引起别人的注意的愿望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我会象男生一样粗着嗓子学电视里唱: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最厉害的是那些平时文静如水的女生,在笑得支撑不住时,她们会用手背娇柔地扶着腰。
    每当这时我又警觉地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笑,也许她们只是很高兴有人能衬托她们的文雅矜持罢了。
    这样一想,我的得意很快就变成了懊恼:你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呢!你不是已经发誓要变得文雅矜持了吗?好,就从今天开始!切记!
    可是课堂上当历史老师讲得正起劲,全然不知道一件秋衣一点一点从大衣里滑出来,最后掉在地上时,我还是咧开大嘴哈哈大笑起来,但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笑声放肆、尖利而刺耳,于是马上去捂嘴,可已经晚了,全班同学都在看着我,历史老师更是边仓皇地把秋衣捡起来往大衣兜里塞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文静的记性是长不了了,矜持更是完蛋!
    我最见不得别人给我好脸,遇见别人跟我说两句热络话,就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人家。
    ——我家猫刚生了三只小猫,两只白的,一只花的
    ——我发现你把三支笔绑在一起可以同时写出三行字,就象这样,这样老师罚抄一百遍的作业你只要写三十三遍,再补一遍就可以了
    ——哎,哪天你到我家看猫去?
    …….
    说到最后,听的人都只剩应付了。
    在我课本所有空白的地方都重重叠叠挤满了随手写下的莫名其妙的话,有的干脆是一团疯狂的线条。所有插图都被改得面目全非,大姑娘长着两撇小胡子,亲切会晤的两国领导人每人一双水汪汪、长长的睫毛扑楞扑楞的大眼睛。
    我最讨厌上数学课。
    因为听不懂,所以就干脆不听。但这样很危险,因为刘老头一旦发现谁走神了,就专门点谁回答问题,如果众目睽睽之下回答不上来,会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好在我练就了一个好本事:眼睛专注地盯着老师,随着他语气的抑扬顿挫而微微点头,如果他用设问的、诱敌深入的口气,我就配合地做蹙眉不解但又饶有兴趣状,如果他用深入后终于浅出的口气,我就随之做豁然开朗、茅塞顿开状。有时候看到他在我的鼓励下,越讲越起劲,我会有点内疚。
    很多人说象我这样数学差的人分在他担班主任的班里是很大的幸运。他的数学教得好是全校有名的,不仅如此,他衣着朴素,不苟言笑,总是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一双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球鞋。每次看到他都让我对数学又多出一重敬畏,因为我似乎不仅学不好数学,而且还缺少一个精通数学的人所具备的优秀品质。
    我会因为刚得到一件新的淡紫色雨披,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趴在窗户上看有没有下雨,还会因为刚穿一件蝙蝠衫,走在操场上时尽量放慢脚步,好让全教学楼的人都看到我的新衣服。
    的确,这就是十二岁的我,但并不是十二岁的我的全部。事实上,十二岁时我就有了很多的青涩心事,我之所以选十二岁作为讲述的开始也正是因为我认为十二岁是一个伤疤好了忘了疼的年龄,所以也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年龄。翻开十二岁的日记,很可能在嘲笑那稚拙字迹的同时把里面的心事一块儿嘲笑了,但仔细看,每个字分明都在伸胳膊蹬腿儿地叫着痛苦。很多人花大把的时间去回味和把玩少年时代的甜蜜与伤痛,虽然那也是一种情不自禁的粉饰,但十二岁也是不包括在内的,他们宁愿记得那个年龄他们还在和泥巴。即使从英文字面上来看,十二岁也还差一岁才能跨入teenager的行列,他们的感情甚至还算不上是“小猫小狗的游戏”。
    十二岁的我痛苦地暗恋着班上最帅的男生,日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名字。 每当他和别的女生打闹说笑时,我就会觉得他在故意羞辱我,虽然我不能确定他是否知道我喜欢他。甚至如果某个女老师频频提问他,也会让我感到如临大敌的紧张,继而便是无比的愤恨,因为她在利用职权接近他。
    十二岁的我写作文爱用省略号,在课堂上写日记,写完鬼鬼祟祟到处藏,同时又希望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在写日记,但如果他们真的好奇地探过来脑袋,我一定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然后正色告诉他们:“这是个人隐私。”
    我憎恨别人把我当小孩,我讨厌儿童节,从内容到形式。
    每次儿童节要来时,我都想今年肯定不用过了,然后还翻着一本本辛辛苦苦积攒的糖纸、小人书,假惺惺地感慨一下童年已逝。可到时候老师一样会要求我们搬上板凳到操场上开大会。
    大会进行第一项,全体起立唱《少年先锋队队歌》,于是我们就稀稀拉拉站起来,拖着长腔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排除万难,不怕牺牲,要把敌人消灭干净,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大会进行第二项,校长讲话。校长的声音不紧不慢,从甲午战争中华民族的屈辱到解放战争革命先烈流血牺牲前赴后继今日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再到学校去年的升学率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一一娓娓道来;
    大会进行第三项,优秀少先队员代表讲话。
    这时就会有一个稚气的童声用和平时完全不同的、一字一顿的腔调代表我们向党和国家和辛勤栽培我们的园丁表示感谢,并发誓一定会沐浴着社会主义的阳光雨露茁壮成长,最后,还要敬一个高过头的少先队队礼。
    我们一直在下面窃窃私笑,挤眉弄眼,以争相表白自己已经足够老练去分辨这样的陈词滥调的虚伪做作。想到在小学时代,在数学还没有这么难,成绩还没有这么差时,我就是那个假模假势讲话的代表,当时心里还那么骄傲,真是为那时的幼稚汗颜。
    总之,十二岁时我认为自己完全称得上是“少女”了。这个词似乎本身就带着令人心驰神往的粉红色。在读书读报时我特别留意别人对“少女”年龄的界定。最常见的是“十八岁少女”,偶尔还见过“十六岁少女”,最小的是十五岁,反正似乎没有谁打算把十二岁当成“少女”,愿意替它浪费一点口舌笔墨。
    有一次,在一个磁带店里,我看到一盘磁带的名字是《十二少女》,当时感动得差点掉下来眼泪,单凭这个名字我就爱上了这盘磁带!
    在付钱时,我注意到磁带皮上的那些女孩儿看起来要比我和我的同学们——大一些,于是就问老板:“她们真的十二岁吗?”
    他似乎有一点吃惊:“十二岁?怎么可能呢?这不是十二个女孩吗?这是一个十二人乐队组合。”
    我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揭穿了一样,脸一下子红了:
    “那我不要了。”
    走出磁带店,我的失望渐渐转化成了愤怒。怎么可能呢?有什么不可能呢?

    我最好的朋友叫柳青,我们住同一栋楼,又是同一天入学,从小学到初中,我们一直都在一个班,每天放学都一起走,两家大人也都非常赞成。
    每天我们回家的路上都要经过一个人工湖,附近技校的学生男男女女很多在那里散步,天冷的时候,还见过男生和女生的手揣在一个大衣兜里,走过他们的时候,我们总是斜眼观察那些女生的表情。
    她们的表情平静自若。
    “真能装!”柳青总是说。
    的确,手握着手,连想一想都要晕过去!
    我一千次地设想和那个最帅的男生在这里散步的情景,他要穿一件黑色的大衣,系一条白色的围巾。
    当时学校正在流行白围巾,而且越长越好,很多高年级学生的绿工装棉袄下面都露出风流倜傥的两截白。
    而我肯定要穿一件蓝白相间的海军式裙子,不过这看起来似乎不是一个季节,不过也没关系,这样他就可以用充满怜惜的目光看着我,问我:
    “你冷吗?”
    每次想到这儿,我的心都颤栗得不能再往下想。

    要享受那样那样的幸福,怎么也得等到十八岁了,至少也要十六岁吧。
    那也行吧!
    然而就连这似乎也不确定,十八岁是终究会来的,而那样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幸福真的会来吗?

    虽然我很为自己在数学课上的高超演技而得意,但始终不能痛痛快快地开小差,一堂课下来还是很累。所以我惟恐天下不乱地希望课堂上多一些插曲。我记得最来劲的一个插曲是正上着课,教导主任带着警察走进教室,说是要用能查出金属物的仪器搜刀,结果有人故意把钢板尺藏在腰里,被查出后让教导主任当众一顿狠抽。当然这种好事不可能天天有,所以哪怕只是老师打学生这样毫无创意的事也能让我兴奋一阵子。如果有桀骜一点的学生和老师对打起来,那将真正成为别开生面的一堂课,漫长的四十五分钟刷一下就过去了。但这种机会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无论老师怎样出招儿,拳脚相加,并辅以语言上的羞辱,那个没有回答对问题或在课堂上做小动作的学生都仿佛自知有错,只象练功房里的沙袋一样,瘫软、无力,以此化解对手的进攻性。
    老师们识破了这种险恶用心,越发勃然大怒,大打出手。
    所以聪明一点的学生都知道控制局面的最好办法是在老师刚一出招时夸张地叫唤。
    但这样一来,我还得硬着头皮装模做样地熬过漫长的一节课,所以我希望他们冒着被开除的危险还手。
    有我这样心理的学生绝对不止一个,而且我一直相信,老师在课堂上对学生大打出手,绝不是因为他们认为做错一道题有那么严重,他们只是突然对自己要保持匀速的喋喋不休心生厌倦和怀疑,并要找一种安全的方式来排解这种厌倦和怀疑。
    然而在那起“情诗”事件发生时,我们班同学都吃惊地发现不苟言笑的刘老头原来对此另有高招儿。

    我们班教室后排坐着一个叫周丽的老留级生,听说她要不留级都该上初三了。她总叫我们“小孩儿”,在和我们这些“小孩儿”说话时,总有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你们不懂的。”
    这话让我们听起来很不舒服。不就是留了几级吗?难道这也值得骄傲?
    而且她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戴胸罩的。夏天时透过薄薄的衣衫能隐隐看到胸罩的轮廓,走路时还能看到那下面的两坨肉随之上下跳动,而我们似乎就在不久前还在穿二梁背心呢!这无形中越发拉远了我们和她之间的距离,于是她在班上便显得很孤立。
    那一天是刘老头的数学课。
    他正讲到慷慨激昂处,手势突然在半空中停住,快步向教室的后排走去。
    要有插曲了!我一下子兴奋起来。
    刘老头径直走到周丽的座位前,从她的课本下面抽出一个本子。他边看边笑:“想不到某些同学学习不怎么样,却很会写诗呀,要不要我给大家念一下?”
    同学们难得看到他情绪这么好,纷纷响应。
    刘老头清清嗓子,念了起来:
    “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我就是那一只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
    他平时的普通话就带有浓重的宝鸡口音,说“我”就象打一个饱嗝儿。这时他更是故意加重了这种口音,听得同学们都笑得直不起腰来,几个男生擂着桌子,课堂气氛空前高涨。
    刘老头得到了鼓励,念得越发“抒情”:
    “你若是这世间唯一能伤我的射手,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岁月,所有不能忘的欢乐和悲愁,就好象是最后一朵云彩,隐没在那无限澄蓝的天空,那么让我死在你的手下,就好象是终于能死在你的怀中!”
    念到最后一句时,刘老头还做出一个哏儿屁着凉死翘翘的样儿:“终于死在你怀里了!死在男人的怀里是不是很舒服呀?”
    这样新鲜而刺激的语句由平时不苟言笑的刘老头说出来的。同学们的哄笑分外放肆分外给面子,甚至有人吹了一声口哨儿。
    周丽趴在桌子上哭起来,耳朵和脖子都红红的。
    “害羞啦?害羞还抄这些黄诗?看不出来小小年纪挺风流呀!这么会风流还上什么学呀,趁着长的还有几分姿色,勾引个男人养你不就行了!”
    刘老头的话把教室的气氛越发推向了狂欢,因为平时很少有机会听到“黄诗”、“风流”、“勾引”这样的词,即使听过,也是单独的经验,大家在一起听,感觉就又不一样了。比如这时我就偷偷看了一眼那个最帅的男生,他正和几个男生一起擂桌子。
    我很庆幸自己不是周丽,但又觉得那首诗很美,很想借过来抄抄。
    几天后的一个课间操时间,同学们都出去玩了,她象平时一样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我走过来对她说:“上次那首诗能给我看看吗?”
    “干什么?”她很警觉地问。
    我想了想,说:“挺美的。”
    果然,她笑了,但并没有给我找那个本子,却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座位对我说:“你坐这儿,我给你看点儿别的东西。”
    我顺从地坐下。
    她神秘地从课桌里拿出几张照片,让我凑近,用课本挡着翻给我看。
    “挺好看的。是你吗?”我故作镇静,心里却暗暗吃惊。
    我一直觉得她长得还行,但没想到在照片上会是那么美。她穿着一件露肩的白纱裙,头上戴着红色的礼帽,礼帽上垂下来的黑网纱挡住了半个脸,化着很浓的妆,在如梦如幻的灯光下,肌肤如雪,嘴唇鲜艳欲滴,那眼神儿更是朦胧而充满渴求。
    “灯光不错,妆化得有点太浓了。”
    我假装内行地从技术角度评论着,心里酸溜溜的感觉让我没有如她所愿尖叫“太美了”,我不想让她太得意。我也没有对她竟敢穿露肩装大惊小怪,否则她会觉得我是“小孩儿”,少见多怪,以后就不会这么亲热地跟我说话,给我看这些有趣的东西了。
    我的反应让她有点失望,草草地把照片收了起来。
    “旁边那男的是你男朋友吗?”
    她白我一眼:“看就看了,还问那么多干嘛!”
    我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她忙叫住我:“别走啊!要不跟你说点别的吧!”
    我又坐下来。
    她看看周围没人,压低声音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刘老头这两天腿有点瘸,眼角有点肿?”
    我回忆了一下,好象是有点儿。
    “怎么了?”我问。
    “我让人打的。”她咬牙切齿又带着几分得意的笑说。
    “为什么?”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就因为上次他在班里念你那首诗吗?”
    “要光是那个我也不至于让人打他,可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羞辱我吗?”
    她的神情变得很诡秘。
    我呆楞楞地摇摇头,急切的问:“为什么?”
    “算了,不告诉你了!小孩儿,又到处乱说!”
    “为什么嘛,你都说了要告诉我又不说了!”
    她犹豫了一下,凑近我耳朵说:“他想调戏我,被我拒绝了。”
    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不可能!”我叫到。
    她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指天发誓,不信你可以看看他后脖子梗上有两道印儿,那是我抓的。”
    她顿了顿说:“那天他让我放学后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要跟我谈谈我的学习,我就去了。我去的时候办公室还有另外一个老师,他就让我坐着等他一会儿,让他把那几本作业批完。”
    “等那个老师走了,他对我说:‘你看看你这次测验的卷子,这样下去你今年还得留级。’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他就给我擦泪,说:‘你们都和我孩子一样大,照顾好你们也是我的职责。你放心,有我在,今年肯定不能让你再留级。’说着就亲我的嘴,还摸我的腿。我推也推不开他,急了就在他脖子上狠狠抓了两下,他疼得叫起来,这才停了,说:‘你真行,咱们走着瞧!’”
    我已经完全听傻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这时上课铃声响了。我回到了座位上。
    这是一节数学课。
    刘老头走上讲台。
    我注意到他的腿的确有点瘸,眼睛也确实有点肿,在他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脖子上那几道印儿。
    几道浅浅的小白印,却是触目惊心。
    我回过头,目光正好和周丽相遇。她冲我微微一笑,意思是“看到了吧!没骗你吧!”
    整整一堂课,我都在盯着那几道印儿发呆。
    我想象着周丽经历的那一幕。我无法把那个摸周丽腿的形象和眼前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白色球鞋,不苟言笑,能把数学讲得绘声绘色的老师联系在一起。
    我不该听到这个秘密,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真想找人说说。
    以后每次刘老头叫人到办公室,我都远远地张望着,但似乎一切如常。
    他辅导学生耐心而细致,批改作业认真而及时,再次被评为优秀教师。
    渐渐地,我怀疑周丽说的不是真的。
    她也许只是在报复刘老头让她在课堂上出洋相,或者只是想以此说明她很有魅力。
    她做得出来的。
    体育课上老师让跑步,就她不跑。老师问为什么,她就飞老师一个媚眼:“我肚子疼。”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出队伍。
    其实我们几个女生都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她那是“倒霉”了,上课时我们见过她在下面偷偷叠卫生纸。但她那得意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惯,仿佛因此就超越在我们这些“小孩儿”之上,享有什么特权似的。再说了,几乎一上体育课,她就“倒霉”,怎么可能呢?
    我听过几个同学议论她,说追她的社会青年可多了,别看那些人什么都不吝,但特别听她的话,她让他们收拾谁他们就收拾谁。
    “为什么就追她呀?” 我在旁边忍不住问。
    一个女生用不屑的眼神白我一眼,撇撇嘴说:“人家发育得好呗!”
    这个女生的话让我很受触动。
    “发育得好”,这是一个新说法。
    以前看到别人描绘一个女孩儿长得好看,总是说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这些和我好象都没有什么关系。
    有时候早上醒来,我会发现眼睛变成了大大的双眼皮,这使我一上午都不敢使劲眨眼,生怕又变了回去。
    柳青就有一双大眼睛,所以她一说哪个明星长得漂亮,就说看人家不愧是明星,眼睛长多大!
    我虽然对她这种言辞非常反感,但也没话可说。
    其实她长得也不好看,眼睛大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而且鼻子、嘴巴、脸都跟着大,好象还有点鼻孔朝天。学校不让留披肩发,可她还是经常披散着头发,而且总有借口,有时候是皮筋丢了,有时候是刚洗过头,时间长了,同学们都叫她“梅超风”,她也乐呵呵地接受了。
    想到外貌在刚生下来就已经注定而且无法更改,你会感到这个世界是多么得不公平!更让人感到气愤的是人们对这个分析起来其实并不重要的东西的趋之若骛。甚至童话中的人物都可以用外貌来区分好坏,美丽的必然是善良、勇敢,丑陋的必然是邪恶、阴险。
    小时侯,邻居一个阿姨看《花仙子》时逗我:“你看人家小姑娘长那么漂亮,你怎么长那么难看呀?”
    她的话让我差点哭了,但还是坚强而认真地对她说:“可是我心地很善良。”
    这成了我在老邻居中间历久弥新的一个笑柄。
    所幸的是,现在在高鼻梁、大眼睛之外又多出一个“发育得好”,这好象是中考又多了一场加试,给每一个落榜者一次新的机会。
    我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呢?
    我当然明白发育更多的是指身体,所以再去公共浴池,我就更多地留意那些女人们的身体。
    差别真是很大。
    年纪大的女人肉多而松弛,全身好象是用肉皮做的空袋子一层层堆起来的,凭着乳头你才能辨认出哪两个袋子是乳房,很象小时候当气球吹的避孕套放完气的样儿。搓澡时要把它们掀起来,长得几乎能搭到肩上,搓完放下来时,几乎能听到“啪”的一声。
    这些女人在澡堂里洗得最欢畅、最忘我,水花四溅,而且她们恨不得把全家的衣服都带到澡堂来洗。
    我总是离她们远远的,我怕她们身上的水溅到我身上。
    我喜欢那种皮肉绷得紧紧的、腰细细的、乳房尖尖翘翘的、乳头象两个撅起的粉红色小嘴的女人。她们大都洗得慢条斯理,很优雅,很安静,用的香皂和洗发香波也都很讲究,香味扑鼻。
    有一次我目瞪口呆地看一个这样的女人洗完,然后目送她走出澡堂,才发现自己站在水龙头边上已是冻得浑身冰凉,而她一直占了我的位儿。
    再低头看自己的身体,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不用摸都能数清有多少根肋骨,看不到任何山雨欲来的前兆。唯一的变化在胸部,原来的小米粒变成了小枣,枣还有核,一捏硬硬的。
    这就叫发育了吗?

    紧张的期末考试结束后,每个同学都在兴奋地收拾东西,谈论着自己的暑假计划。当刘老头走进来做学年总结时,教室并没有因此安静下来。谁还怕他呢,明年谁是班主任还不知道呢!然而,在这样的喧闹中,我还是听到了一句话,那就是周丽留级了。这句话淹没在暑假期间要劳逸结合,玩的同时做好暑假作业,帮助父母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不要到水库游泳等等一大堆暑假前例行讲话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感到我有责任回过头穿过兴奋的人群向她投去同情的一瞥,她也一定在看着我,等着我看她,毕竟我可能是唯一与她分担这个秘密的人。她也许只是想冲我撇撇嘴,耸耸肩:你看,不出我所料吧!但我不敢回头,我用和同桌高声的谈笑来掩饰我内心的恐惧和慌张。
    她已经留那么多次级了,这对她也许不算什么,我这样安慰自己。
    在升到初二后,我没有再见过周丽,听说她退学了,顶了她爸的班。我当时只知道她比我们大很多,现在想起来,她那时最多也不过十五六岁。


    献给70年代的同学们(二)


    初二那年,也就是我十三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爸爸妈妈都是医生。在我临小学毕业时爸爸又提了副院长。他们俩在大学里相识相知相爱的故事我通过各种渠道听过无数遍,讲的人无不啧啧称赞、羡慕,毕竟那个时代自由恋爱终成眷属的为数不多。
    在我们这个封闭的小地方,他们俩在很多方面开风气之先。
    他们每个周末都到舞厅去跳舞,而在我们这儿,舞厅是只有那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才去的地方,不管放什么曲子,他们都只管群魔乱舞一通,装作无意地往姑娘身上碰。所以我的父母置身其中就显得很不一样,放什么曲子跳什么舞,分得很清楚。他们跳到哪儿,那些群魔乱舞的小青年就会自动闪开一条道。
    有时候他们去早了,舞厅还没有开门,他们就在舞厅门口的空地上随着远处广播里的音乐翩翩起舞,吸引来一圈人围观。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表情也很奇怪,说鄙夷还带着几分向往。女人总是一推男人:“你什么时候能带我这样跳!”
    男人也不示弱:“你能跳你跳呀,我又没拉着你!”
    爸爸妈妈完全沉浸在舞蹈中,这些话他们听不到,听到了也只是彼此相视一笑。
    有时他们也表示要教那些围观的人,但那些人总显出避犹不及的神气,连连摆手:“这玩意儿,跳不好!”
    我们家也是表里如一得整洁。所有的家具都擦得光可鉴人,所有的餐具都散发着医院里消毒水的味儿,壁柜里整齐地放着爸爸妈妈历年的先进工作者证书,每个房间里都挂有病人送的匾,上面无一例外地写有“妙手回春”、“华佗再世”的字样。
    妈妈恨不得把她所有的医学知识都用在调理我们家的生活起居上:在每个房间的角落里都摆放着修剪整齐的绿色植物,据说这是为了保证每个房间都有充足的氧气;一三五吃什么,二四六吃什么,怎么才能保证饮食既有营养,又不致造成营养过剩,她有一套严密而不可动摇的理论。如果我抱怨她做的饭不好吃,她就会告诉我味道不重要,营养和卫生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哪一天我和同学在外面的小吃店解了谗,回来总要面对她神情紧张的盘问:在哪吃的,吃的什么,卫生不卫生,要不要吃几片消炎药…….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爸爸,这个时候他就会说:小孩子谗了,在外面吃个零嘴还不太正常了吗?要是这样吃上一次就得上肝炎了,那人还不都死光了?妈妈也不甘示弱:孩子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任何疾病都会对她的发育造成很大影响,万一吃出个什么毛病你负责得了啊?这时候,爸爸也就不再说话了。
    我喜欢他们这样的争论。在这样的争论中,他们似乎在争相表白自己爱我更多一些。
    睡觉前躺在床上,我会设想一下如果我一不小心突然死去,比如被车撞了,或得了不可治愈的疾病,爸爸妈妈会是多么得悲痛欲绝、寸肠欲断,想着想着我被自己感动得流下了泪水,然后在唏嘘中渐渐睡去。

    在这样平淡清浅的幸福中,命运的转折来得让人那么猝不及防。
    有一天,老师生病,我们提前放学,我又忘了带钥匙,就去医院找爸爸。
    院长办公室门没锁。
    我走进来,他不在,衣服在椅子背上搭着,看来是没走远。坐在沙发上等着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书桌没有锁,钥匙还插在上面,不由心头一阵暗喜。
    爸爸不让我动他的抽屉,但我总是偷偷地翻,每次都能从里面翻出几个漂亮的小夹子,或是一盒新圆珠笔芯,爸爸注意不到,但拿到学校分给同学们,他们总是很高兴。
    拉开抽屉,我看到一件新的红毛衣,旁边还有一封信,一看地址就知道是上海的姑姑写来的,我打开信读了起来。在很多想念的话之后,她说:天渐渐冷了,给未未买了一件毛衣寄去,这么多年没见,不知她长高了没有…….
    我迫不及待地把毛衣在身上比量着。
    兔毛的毛衣摸起来软软的,滑滑的,领口、袖口都有闪亮的流苏,胸口还有一朵精致的胸花,我没见过学校有人穿这样的毛衣,我肯定是头一个,可惜有点大了,但这也没关系……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爸爸的脚步声,我忙把毛衣原样收好。
    一直到拿到钥匙回到家,我的心还沉浸在对姑姑的感激和要穿新衣服的喜悦中。
    我以为爸爸回家时一定会把毛衣带回来,但是没有。
    他肯定是忘了,我安慰自己。
    但又等了一天,还是没有。
    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了。
    到吃晚饭时,我说:“我想再买一件毛衣。”
    “还要什么毛衣?你不是有好几件吗?”妈妈说。
    “那几件都不好看了。我看同学有的穿一种兔毛毛衣,红色的,前面还带一朵胸花,可好看了!”我借势说。
    “你那几件毛衣都是去年刚买的,怎么就不好看了!”
    接着,妈妈就开始唠叨我长得快,刚买的衣服眨眼就不能穿了,下面也没有谁能捡,就这还老要买新衣服,有个穿着不就行了。
    奇怪的是爸爸始终一声不吭。
    第二天,我找了个机会又溜到医院去找爸爸,想再看看我的毛衣。
    在楼道里,迎面碰上了马琴。
    她是儿科的医生,刚从医专毕业分过来。我经常听妈妈和别的女大夫议论起她,说她能笑,笑声尖利刺耳,全楼都能听到,而且发音和节奏都严格对照书上的:“哈哈哈,哈哈哈,.…..”就因为不知道是谁说过一句她长得象翁美玲,这以后她笑起来就使劲咧着嘴,好让别人都看到她那一对虎牙。她还特别能招引男大夫,他们叫她马头琴,还说要学一学弹这个琴,她也不气不恼,顶多挥舞着小拳头在他们身上一顿轻捶,捶得那些男大夫都乐得合不拢嘴。
    “缺心眼儿!”
    “她才不缺心眼儿呢,她那是卖浪!”
    议论到最后,她们总会这么说。
    我也不太喜欢她,但我不喜欢她的原因是她不象医院别的大夫那样喜欢我,经常对我不理不睬,所以我对她也装做视而不见。
    但今天当她迎面向我走来时,却不由得我不盯着她看,因为我看到了我的毛衣。
    她把红毛衣的领子翻在白大褂的外面,非常醒目。她的白大褂似乎比别人的要小一些,一朵精致的胸花仿佛不堪重压从白大褂的领口挤了出来,高高地挂在圆滚滚的胸脯上,使我准确无误地看出那毛衣和姑姑给我买的那件一模一样。
    她似乎并没有看见我,和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还猛地一甩披肩发,发梢差点打在我的脸上,带过来一阵香味儿,等她走远了,这香味儿又变成了一股淡淡的膻味儿,象羊奶。
    我有点懊恼,我的毛衣还没穿呢,就有人已经抢先出了风头。更令人懊恼的是,她穿着明显比我合适,我穿上光袖子就长了一大截,这样我再穿时,肯定就不会有人说好看了。
    我把这一切都归罪于爸爸。我快步向他办公室走去,我要直接开口向他要我的毛衣。
    然而办公室没有人,旁边科室的人告诉我他出去了。刚走。

    晚饭已经快凉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说:“咱们先吃吧,不等他了。”
    爸爸经常被人临时叫去看各种疑难杂症,我和妈妈早已对他的晚归习以为常。但这一次,直到第二天早晨他还没有回来。
    接下来这一天,医院里也没有他,很多人拿着各种各样的文件到办公室找他,都失望而归。
    和他同时失踪的还有马琴,那个自以为长得象翁美玲的儿科医生。
    第三天,还是没有人影。
    人们当然也去马琴家了解情况了。第一次去,她的父母听说一夜未归的女儿也没有去单位上班,无异于五雷轰顶,她的妈妈甚至当场哭了起来。第二次去时,他们还是做出担心的样子,但这对善良的老人并不擅长演戏,有人观察到他们已经不是真正的担心了,有的只是难言的苦闷与落寞。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地议论,但没有人傻到去报警。整个医院洋溢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人人都是兴奋的,人人都觉得不该有这种兴奋,但在彼此的试探中他们发现了彼此的兴奋,并证实了自己的兴奋,于是在医院日常的忙碌的表象下汇集成了一股股兴奋的暗流,但在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前,人们又小心地控制着不让它奔涌而出。
    当然没有人与我交流这些调查与分析。
    我认为爸爸只是临时有事出趟门没来得及和家里打招呼,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人们就会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虚惊,那时候我就可以骄傲地说:“我早就知道…….” 我只是遗憾要晚些天才能穿上我的新毛衣了。
    我还想象着爸爸回来时的情景,他会耐心地向我和妈妈解释为什么一直没和家里联系,他还会象以前每次出差回来时一样抱住我,问我想爸爸没?
    我当然会说想了。
    哪儿想?鼻子想,眼睛想还是嘴巴想?
    小时侯我暗自认为这是一个奇怪的设问,预设的答案里没有一个会想的,但我知道我告诉他哪儿想,他便会用胡子茬扎哪儿。 我不想让他扎我,于是便告诉他:牙想。
    哪颗牙想?
    我便随手一指:这颗。
    结果爸爸就做满屋找小锤状,声称要敲掉那一颗想他的牙齿,下次出差时揣在兜里,我就不会想他了。
    这已经成了爸爸每次出差回来时我们之间的一个固定节目,他的乐此不疲让我每次都装着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硬着头皮陪他玩儿。
    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只是我不愿回家,不愿看到妈妈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现在不去医院上班,整天整天地呆在家里守着电话,我弄出的任何一点动静都能使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去按电话,相反,我跟她说话她却象是听不见。她似乎忘了给我做饭,我给她做了饭端过去,到晚上回来饭还放在那儿。而我也乐得在外面小吃店乱吃,馄饨、凉皮、肉夹馍,顿顿都有新花样。回到家,妈妈也不问我吃饭没有。
    那是爸爸离家一周后的一个早晨,我对坐在窗台边发呆的妈妈说:“我去上学了,早饭我在外面吃了,你也弄点东西吃吧。”看她没有反应,便转身要走。妈妈一把拉住了我,她看着我的眼睛,清晰而缓慢地说:“我想应该让你知道,你爸他不会回来了。”
    她的样子让我有点害怕,但还在故做镇静:“你怎么知道?”
    “他昨天打过电话了。”
    “他为什么不回来了?”我还不死心。
    “他说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叫马琴的浪女人。”
    妈妈顿了一下,似乎在等着看我的反应,看我好象没有什么反应,她就接着说下去。
    “他说咱们的生活太‘对’了,他厌倦了这种太‘对’的生活。‘对’有什么不好,有多少人羡慕咱家呀!他要不喜欢‘对’,他可以跟我说呀,我不让它‘对’,我让它‘错’还不行,‘错’谁还不会呀……”
    妈妈越说越象是自言自语,最后竟坐在那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咧了几下嘴也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小时侯被爸爸妈妈带到剧院看话剧,台上是红男绿女一惊一乍夸张的表演,我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争吵、愤怒,但当我看到黑暗中所有的观众都在哭泣、流泪时,我也开始大哭。
    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这种可怕因为超乎我的理解之上而被无限地夸大。
    我是被吓哭的。
    现在也一样。
    这突如袭来的转折因为太重大,所以象一个蹩脚的哗众取宠的剧本无法使我真正进入剧情,我不知道如此重大的转折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用大大的哭声掩饰着我对未知的灾难的恐惧。
    我的脑子象倒带一样快速搜索着我见到爸爸的最后一面。
    是在我拐弯抹角要毛衣的那顿晚饭上,妈妈唠叨我长得太快,可是爸爸一声不吭。他那时就已经决定要走了吗?他有没有因此在我撅着嘴抱怨时多看我们两眼?
    妈妈没有说那个女人是谁,但我想我知道。
    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我惹的祸。我无意中看到了那件毛衣,可爸爸并不知道,他把它按原计划送给了那个女人,在那顿晚饭上,他知道我已经看到了毛衣,可当他试图向那个女人要回时,她不给他,不仅如此,她还要把它以最醒目的方式穿出来。她要的就是这个。
    在我没有带钥匙,闯入没锁的院长办公室的那个下午,我并不知道自己正象一个冒失的趁导演转身而没按出场次序闯入镜头的演员,导致的后果是整场戏的穿帮。绿色植物、获奖证书、写有“妙手回春”字样的镜匾都是这出戏里廉价但精心搭设的道具,共同强化着一个幸福家庭的概念。在男主角拂袖而去之后,它们就和女主角面面相觑地落寞着。
    我害怕它们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要向它们隐瞒真相,我要对此守口如瓶,可我分明已经看到它们正饱蘸着黑色的毒汁向我扑来。

    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妈妈和楼下职高校长的老婆在小声说话。
    “你估计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职高校长老婆的声音。
    “那个浪女人去年才分过来,顶多也就一年吧!”妈妈啜泣的声音。
    “那你估计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关系的?”
    我的心一下子绷紧了。我希望听到妈妈否认,可她只是哭着说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叫发生关系。

    那是小学四年级的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柳青神情严肃地说有点事她认为有必要让我知道。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男女、怀孕是怎么回事。
    在此之前妈妈总是讳莫如深地笑着告诉我小孩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或从树上掉下来的。
    我当然不会相信,我怎么就没见过小孩从树上掉下来?她每次自相矛盾的回答似乎也不打算让我相信。
    所以对这个问题我一直无从搞清楚。
    有一次大人都在等着看很晚才开始的《雷雨》,说是这一集小孩儿就要生了。
    就因为这句话,无论他们怎么哄我,我也不去睡觉,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就是想看看小孩儿是怎么生出来的。
    苦撑苦等到后来的结果让我非常失望:帘子里一声啼哭,小孩儿就抱出来了。

    柳青讲述的口气极其庄重,生怕我因此看不起她。
    但她的话还是让我极其震惊,我甚至认为她是以讹传讹、危言耸听,故意把能想到的最羞于启齿的地方往一块儿说。
    那该是多么丑陋的一幅画面呀!谁没事儿非要那样呀!那还不难受死了!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在家里堆满书架的医学书籍里翻到一本彩绘的人体解剖图,虽然那些解说言辞闪烁、语焉不详,但结合柳青讲的,我隐隐又绝望地意识到她说的大概是对的。
    那些手绘的器官奇丑无比,触目惊心,以至于我每隔一段时间都怀疑原来看到的不是真的,于是就乘爸妈不在又翻出来看看。
    有一次看完之后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从哪本书后面拿出来的,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于是就把所有的书都给搬下来重新排了个队。
    这之后,我常常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婚礼上的新娘,把鄙夷的目光投向挺着大肚子的孕妇。
    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常常让我不寒而栗。
    很难相信哪怕是看上去最木讷老实的一个人都是一次那样的结果,他们让我吃惊地发现那么丑恶的事竟然离我这样近,与我的生活这样息息相关。
    他们坦然地说笑、买菜,似乎一点不为自己是从哪儿来的感到羞耻。
    如果结婚就要那样,我情愿不结婚。
    我是想和班上最帅的男生在一起,但那也只是在湖边散散步,也许还会拉拉手,想到接吻已经要晕过去了。
    回家我就冷眼观察爸爸妈妈,他们竟然都做过那样的事了,还能这样若无其事。
    而爸爸竟然和那个马琴也做过了!
    那个红毛衣紧裹着的散发着羊奶膻味儿的身体……
    爸爸一直带着那股气味儿从容地生活在我和妈妈的旁边,只不过我们不知道罢了,在他用胡子扎我的时候,我怎么就没闻出来异样呢?
    我趴在被窝里伤心地哭了起来,为自己,为妈妈。边哭边狠狠地擦被爸爸亲过的脸,脸被擦得生疼,我也越哭越伤心,索性哇哇大哭起来。
    我睡梦中突然的大哭使那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私奔,和常在厕所的墙壁上看到的性交、骚x、姘妇这些词一样,在我心目中都散发着浓烈的动物皮毛里的肾上腺气味,我无法把它和我的穿着洁白的衬衣、口腔里总留有一股留兰香气的爸爸联系在一起。但周围的议论似乎达成了某种一致,一定要共同强化我接受这个结合。
    强化的结果是我怕听到这个词。
    但似乎越不愿听到的词,耳朵就越是敏于捕捉,常常是我先听到这个词,然后才注意到周围有人在说话。他们还会假意上前,扯东扯西,最后总是无意地问:“你爸爸在家吗?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妈妈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人这样问我,她教我的答案是:我爸爸死了。可每次即将出口时,我都仿佛看到爸爸正带着温暖的微笑看着我,我为自己就要诅咒他感到罪恶,慌乱中回答到一半我的答案就变成:我不知道。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的不知所措,继续追问:“那你想他吗?”
    是的,我想他吗?
    我似乎一直在回避去想这个问题,有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离得很近了,我会突然窘迫地掉头。
    我为自己情不自禁地想他感到羞耻。


    半年后的一天家里来了两个人,嗫嚅了半天,才说清楚了来意,原来他们是来拆电话的。他们说主要是因为新的院长提拔上来了,级别够了,当然就要装电话,而院里总共有几部电话是有明确的指标限制的…….妈妈没有等他们说完,就平静地指了指墙角的电话:拆吧。
    在我们这个大型国营企业里,只有副科级以上家里才有资格装电话,电话费自然也是公家付,所以有电话无言中是一种地位的象征。放学时,同学间互说“给我打电话”时声音也是格外得大。常常,妈妈和楼下的职高校长太太在电话上一聊就是几个小时,她们抱着话筒在各自家里看同一个频道同一个电视剧,不时地在电话上交流几句对剧中人物的看法,看到好玩处一起哈哈大笑。
    在那两个人走后,妈妈开始收拾屋子里和爸爸有关的一切东西。从影集里的照片到柜子里的衣服。
    她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
    她的平静让我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
    散落了一地的照片上,爸爸以各种姿势笑着。其中有一张是爸爸推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照的。我大概两三岁,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我模糊地记得那次是他要带我到照相馆照相,让我在自行车后座上坐好了他再上车,结果是我乖乖地坐着,手牢牢地抓着车座前的铁杆,他在上车时却把我忘了,习惯性地从后面抬脚上车,一脚把我给掀下去了。
    我开始理直气壮地哇哇大哭。
    因为我认为我是乖的,忽略了我是他的错。
    他当时是那样得惊慌失措,连连向我赔不是,还打自己的脸,说爸爸是个混蛋,又给我买来了糖葫芦,到最后我都不好意思再哭下去了。
    这样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现在我突然又找到了那种委屈的感觉,他害怕私情败露仓皇而逃,没有带上我任何一颗想他的牙齿。
    但这次我没有哭。
    哭是对身边那个人的反应十拿九稳时的一种示威,当你想向他示威的那个人根本听不到时,就连哭也懒得哭了。
    妈妈把堆了一地的东西打包装好,然后她直起身来对我说:你以后跟我姓,姓辛。

    当十四岁的我在作业本上写下“辛未未”三个字时,我发现这三个字放在一起是那么得上口,好象它们本来就是一套,而以前那个姓只是一场误会,一段弯路。我意识到从此那个我叫爸爸的男人是真的走出我的生活了,就连他给我修过的文具盒也赶在前两天又坏了,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着这一段感情的折戟沉沙,死无对证。




    献给70年代的同学们(三)
    文章来源: 光合树 于 2002-3-19 7:46:00:



    同桌拿着课本使劲扇:“热死了,真是夏天了。”她是个小胖墩儿,动一动就是浑身大汗淋漓。何况现在都是五月末了,她还严严实实地穿着衬衣,领口、袖口都扣得严严的。她一热身上就散发一股狐臭味,熏得我透不过气来。
    “热你还穿那么多!”我没好气地说。
    “那我也不能穿裙子呀!”
    “要是我那么热我就穿!”
    “哎,要不商量商量,”她压低声音说,“六一咱俩一起穿裙子吧!”

    早晨给我梳头时,妈妈对我说:“把头发剪了吧!”
    我说:“好吧。”
    很难相信,到现在为止,都是妈妈给我梳头。把那么多头发按照自己的意思归拢起来,对我来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的头发从小学起就没剪过,现在已经过腰长了。妈妈每天早晨给我梳头的时候都要唠叨我自己学不会梳头,还不肯剪掉,费事不说,还耽误早晨上学。她唠叨我也不吭声,如果碰到我的头发缠在一起梳不开,她就拿梳子使劲勒,我也忍着疼不叫唤。
    长长的头发是我海军裙梦中的一部分。
    但这次我之所以痛快地答应剪掉是因为暑假过后我就要上初三了,也就是我就要参加中考了。妈妈已经为此咬牙切齿,做好了冲锋陷阵的一切准备,我似乎惟有答应把头发剪掉才足以表明我愿意积极地投身到这场战争中去。我答应的另一个原因是,妈妈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颜悦色地跟我说话了。
    她现在是一个敏感而多疑的女人。
    如果一个有几次在她这儿看病的人到了内科找的是别的大夫,她就会找个机会就对那个大夫连讽刺带挖苦。
    尤其是她加倍地工作,到年底却没有评上先进的时候,她更是认定所有的人都在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她开始前所未有地关心我的学习,每次测验的成绩一分上下都会引起她情绪的极大波动。有一次,我的物理考了60多分,她一反常态没有歇斯底里地哭诉我不体谅她,而是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再有一次,我就死给你看。”她的眼神让我害怕,可物理同样让我害怕,那个阿基米德泡个澡儿就发明的定律到我这儿却是死活想不通。
    考好了也不轻松,她会逢人就说:“这孩子我老说她,你就不能加把劲儿考个一百分回来?这不又考了个九十来分…….”
    她唯一的快乐就是悄悄地推开我房间的门,看到我趴在那儿学习。
    她深情的目光让我感觉锋芒在背。
    于是我总是装做无意地把门从里面插上,直到有一天我一回头,正看到她趴在客厅高高的窗户上,五官扁平地贴在玻璃上,看上去象一个挂在墙上的人头标本。接着,客厅传来轰然倒地的声音。
    我绝望地捂住了耳朵。

    “你想剪什么样的?我给你剪。”
    妈妈今天的心情仿佛特别好。可我还是坚持要去理发店。
    上次路过理发店时,门口摆着的模特照片里有一张一下子吸引住了我,长短和妹妹头差不多,但刘海儿却不是那样傻傻齐齐的,而是顺着两边的头发自然地垂下来半遮住脸,显得特别有韵味。

    “这个头能做吗?”我问店老板。
    “能,能,前面烫一下就好。”,店老板满口答应着。“这边坐吧。”
    我犹豫了一下。
    学校是不让烫发的。
    管它呢,反正也看不出来。
    屋子里弥漫起廉价而刺鼻的烫发水儿味儿,但在我闻起来,却是一种新奇而让人充满期待的味道。
    不一会儿,头发做好了。我往镜子里一看,差点儿哭了。
    两边就是齐齐的妹妹头,但烫过的刘海儿就象一个废弃的马蜂窝,斜歪在一边。
    “你给我烫的这是什么呀!”我叫起来。
    “这不就是你要的吗!”
    老板也急了,一把拿过门口那张照片。
    “你看看,这不是一样的吗?”
    照片上的女模特优雅而高深莫测地笑着,仿佛在笑我这个小地方女孩儿的东施效颦。
    我的眼泪扑簌扑簌地下来了。
    我拿起一把剪刀自己剪了起来。首先把刘海儿里所有烫出来的勾儿勾儿剪掉,但这样一来,和两边的头发一比,刘海儿就显得傻短傻短的,我索性又几剪刀下去,把两边的头发也剪到了耳朵以上。
    如果是在电影中,这时就要有叮咚叮咚的音乐渐起了。
    在镜中我看到了一个发型奇异,面庞清瘦的女孩儿,而似乎所有细微而妙不可言的变化都始于这一天,这一刻。
    我破涕为笑。擦了一把眼泪,扔下一张钞票,走出了小店。










    今天是六一节。
    套用所有写在这一天的命题作文里的话,这是一个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的日子。
    幸亏老天照顾,在我记忆里还没有哪一年的这一天是阴云密布的,否则作文都没法写了。
    不同还是有的,那就是第一次我不用在大太阳下面开那个庆祝大会了。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身边不时走过被抹成大花脸穿着红衣绿裤拿着镶着粉红荷叶边的大扇子或扛着腰鼓的兴奋的小孩儿,主席台那边传来广播的嗡嗡声,还有人不停地在那里试音:喂,喂喂…….
    这一切终于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的心情和这天气一样明媚。
    我刚理过的头发参差不齐,能看出每一剪刀下去的痕迹,用妈妈的话说是象“狗啃的一样”,但走在这样的阳光下,我却分明闻到了一股刚修剪过的草地里流动的绿色液体的气息。身上穿的连衣裙也是我精心选择过的:浅咖啡色麻质面料,上半身有点象短袖翻领T恤,裙摆刚刚及膝,中间系一条宽宽的腰带。
    走路时我已经能感觉到胸脯轻轻的抖动,麻质的裙子对乳头的摩挲让它变得硬硬的,进而一种极不自在的感觉传遍全身。
    也许我也需要一个胸罩了。
    我心头不由掠过一阵惊喜:这可不是我一定要要的,我只是确实需要它了。
    身边走过的小孩在偷偷看我。我有点紧张,他们是觉得我的裙子好看还是觉得这人真浪,这么早就穿裙子?但没关系,至少我同桌今天也穿。
    远远地我看到了H2O,我慌乱地低下头去。我不知道他又能说出来什么话。
    他爸爸也在医院上班,所以他是班里唯一一个知道我家里事情的同学。
    “你爸在家吗?”每次他都能找到周围人不多的机会问我,又白又胖的脸上挂着揶揄的笑,一双小眼睛从深度近视镜后面毫不掩饰的窥视着我的反应。
    我总有一种一拳打在他眼镜上的冲动,我想看到他捂着鲜血淋漓的脸哇哇大叫的样子。但是我不敢,那样做的结果只能是全班同学都知道我有一个私奔的爸爸。相反,我还要对他没有把这件事散布出去表示感谢。
    他尖细的声音,粉白的皮肤和丰富的表情手势都让我觉得他更应该是个女的。所以在化学老师讲到水是一种典型的非酸非碱非阴非阳的典型的中性物质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他。
    H2O,我在心里恶毒地这样叫他。
    此刻,他正远远地向我走来。
    他显然已经看到了我,往我这边走时他绷着笑的脸让我的心砰砰直跳。
    走近了,我听到他低声说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写得太好了,请继续。
    • really good! where is 4, 5, 6 .......
    • 请继续啊!
      • 是从文学城“生于70's”转来的,到那里用“光合树”搜作者名就可以看到了。如果上不去文学城,言语一声,俺给你发邮件过去。不想转过来占用宝贵的rolia资源了。
        • 懒牛,栏目太多眼睛花了,找不到:(
          • here you are: 光合树的同桌——《青色情色》之五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高二文理要分班时我报的文科,听几个学生议论说这一届的文科还不算太差,连孟小雅都报的文科,人家报文科可不是因为啥都考不上,而是人家喜欢文学,要考中文系。
            我怎么听这话怎么象说给我听,做一个差生是多么得不容易。
            分班时我竟然和孟小雅成了同桌。
            很快我发现她在班上有一种莫名的威慑力。
            因为她不苟言笑,所有人都不敢开怀大笑,几个人正哈哈大笑,看见她走过来就虎头蛇尾草草笑两声就收场了;因为她憎恨男生,看见男生就厌恶地别过头去,所有女生在和男生说话时都有点躲躲闪闪偷偷摸摸。
            对这种威信我一直有点不服气,学习好不呆在理科班,跑文科班充什么大王!号称喜欢文学,她在全年级印发的作文我也看过,不过是典型的方向正确、结构合理、词句优美、踩点得分的应试八股文。
            我知道学习好的一般只屑于和学习好的玩,为了避免自讨没趣,我很少和她说话,下课时实在闷得慌了就回过头和几个草鞋朋友聊会儿天。
            有一次我和她们聊起了余光中的《朋友四型》,说朋友可以分为四种类型,一种是低级而无趣,这样的朋友大抵不用交;一种是低级而有趣,虽然层次不高,但人物轶事江湖野史没有他不知道的,一块儿吹吹牛感觉还是不错的;一种是高级而无趣,儒雅博学,阳春白雪,你可以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但和这样的朋友交往要谨言慎行,一不小心他就会觉得你是粗鄙的下里巴人;最后一种是高级而有趣,所谓良师益友,但可遇而不可求。
            孟小雅在旁边听得很认真,她出其不意地问我:“那你觉得我属于哪一种类型?”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我。
            “高级——”我嗓子有点干。
            她还在期盼地看着我。
            我咽了口唾沫。
            “而有趣。”
            她看上去对我的答案很满意,但还是反问了一句:“真的吗?”
            我只好反问道:“那你觉得我呢?”
            “低级——有时候还有点趣吧!”她边转笔边撇撇嘴说。
            有人一捂嘴差点笑出声来。
            她的答案实在太出乎我意料,我一下子愣那儿了,半天才红着脸悻悻地说:“是吗?”
            接下来一堂课愤怒象一团火在我胸口燃烧,烧得我头晕眼花。
            就算礼尚往来也没有这么回答的呀,就因为我学习不好我就低级了,你就可以随便羞辱我了?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理她了。
            然而她对我却异乎寻常的热情起来,没事就和我说话,谈人生谈理想。
            人给个热脸也不好贴个冷屁股,在我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时,我已经忘了自己的誓言。
            有一次她甚至规劝我好好学习。
            我当时确实有些感动,在大家都巴不得别人学习差些再差些,自己学习好些再好些,有人偷偷撕别人笔记本,有人偷偷藏别人眼镜的时候,这样的规劝听起来确实很温暖,尽管同时我也想到她能这么说也许只是因为我们成绩的悬殊,根本不在一个重量级。
            她和我谈的最多的还是她理想的大学,象她这样的好学生理想的当然是北大。
            北大谁不想上呀,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把它说出来的。
            她说起来北大如同囊中探物的口气让我心酸而嫉妒。
            她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理想的大学是什么。
            也幸亏她没有问,不然我还真不好回答。
            有一次她问我:“你最希望别人想起来你时,对你怎么评价?”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就问:“你呢?”
            她很诚恳地说:“我希望别人说我可爱。”
            我差点儿没晕过去。
            但人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你挺可爱的呀!”
            “你真的这么认为?” 她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她的惊喜让我狠狠地点了点头。
            不过也真奇怪,在可爱都快成了骂人话的时候还有人希望别人说她可爱。
            你真可爱!别可爱了!
            不是说你幼稚就是说你装幼稚。

            对于一个有志青年来说,虚度光阴绝不惬意。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有志青年的,但我知道自己没有一天不在惦记着高考,没有一刻不在想着前途,我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度过每一天。
            惶惶归惶惶,我总不能去学习吧?
            就拿政治来说,背它的时候我总想以后要忘不了可怎么办,要忘得了又为什么要背?
            再拿语文来说,我上面这个句子就是一个典型的改错题,在宾语从句中句子的语气取决于主句,因为主句是陈述句,所以尽管从句是疑问复合从句,最后的标点符号仍应该是句号。
            在高考过去很多年后,我还是说一句话先找主谓宾,再找定状补。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高三一开学我自觉地开始努力学习了。因为这样混下去只能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回家,一个是复读,都不堪设想。
            在我把这个决心告诉孟小雅时,她说:“好呀,我帮你。”
            她说到做到。问她题,她讲得细致而耐心,问她借笔记,她答应得毫不犹豫。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受到这样的待遇的,特别是有两天她没来上课,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两眼一抹黑熬过来的时,我由衷地感到自己是多么得幸运。
            但从此她说话我也越发得不敢反驳,她说去上厕所吧,我一道题算到一半也得陪她去,我说去上厕所吧,她就头也不抬闷闷地说:“你没看我正在学习吗?”她做不出来题的时候就变得异常烦躁,摔书摔本子,冲我喊:“你是不是动我东西了?”开始我总被她喊得莫名其妙,时间长了,我发现这时只要适时地扯一点和北大有关的话题,她马上就会安静下来。

            日子沉重而粘滞。
            我把笔记本上今年下半年和明年上半年的日历剪下来,拼成一个完整的贴在文具盒盖里。
            黑板上挂着的倒计时牌子翻过一页,我就用钢笔在日历上涂黑一格。
            谋杀方格是我一天中最有快感的时刻。

            有一次打开文具盒时,我看到了一个叠成心形的小纸条,打开上面写着:你知道有人在注意你吗?我把它原样放好,该干什么干什么。我觉得写这张纸条的人真可怜,此刻也许他正在某个角落忐忑不安地观察我的反应,如果我张望一下,也许会遇上他或是火辣辣或是慌忙躲闪的眼神,他神秘兮兮的口气似乎拿准了我会大惊失色或是心如撞鹿,可我连猜一下是谁的好奇心都没有。
            有时候走在路上也会突然冒出来一个男生:“嗨,你好!我知道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你叫辛未未,对吗?现在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四班的,因为父母工作关系刚从北京转过来……”他一口气说下来,似乎生怕一停下来就没勇气了,我呆愣愣地听完,然后就象自言自语地说:“多可惜呀!北京的分数线那么低。”
            替自己惋惜当然也是有的,可我又拿出来初中时的伎俩诱骗自己,把大学设想得无限美好。
            这种伎俩当然很拙劣,只要看看我们每天都在勤勤恳恳学什么,是什么人能把它学好进而考上大学,就能想象得出大学是个什么样子了。
            但这样想的时候甚至要背着自己。
            我告诉自己的是大学里俊男靓女成群,风花雪月无边。到那时,这样的小男生我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不仅适用于对人,而且适用于对己。渐渐地,我真的在憧憬大学了。
            有这种想法的一定不止我一个。
            在我们学校,几乎所有的女生都是短头发,区别只是不同程度的短而已。但到了高三下学期,她们似乎商量好了一样,不管头发长到多么难以收拾也不再理发,实在不行了,就用皮筋扎一个又短又毛糙的小揪揪,为了不让碎头发掉下来,周围还要横七竖八卡上一大堆小卡子,活脱脱一个鸭屁股。她们行色匆匆,神情严肃,可她们的鸭屁股让我一眼就把她们看穿了。有一次我去食堂打饭,看到一个窗口围着一群唧唧喳喳的高三女生,每人撅个鸭屁股,笑得我捧个饭盒直不起腰来。
            她们让我生动地体会到了诗人写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时的心情。
            与此同时,因为宿舍到十点就熄灯,很多同学都开始想办法往校外搬,我也住到了一个拐了一百八十弯儿的亲戚家的厨房里。
            亲戚是学校的一个老师,一家三口挤在校园里的单身宿舍楼里,厨房是和另一家公用的,把桌子折叠起来正好在靠窗的位置能放下我一张小床,掀起来被褥还能当书桌用。说是窗户实际上既没有玻璃也没有窗纱,就是一个大洞,因为这栋楼已被判为危楼,所有住户都要在暑假前搬走,所以也没有人再打算修它。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反正现在天也不那么冷了,晚上学习学困了,吹点凉风倒也清醒,和大刑中不时泼泼冷水效果差不多。
            得知我就在校园里找了一个地方住,同学们都羡慕得不得了,我自己也很为此得意。
            但头一个晚上我就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这栋楼坐落在校园的围墙边,在楼和围墙之间是齐人高的野草,在围墙外是一条公路,一到十二点,白天不让进城的大货车就从这里排着队呼啸而过。
            也就在这时,草丛里传来悉簌的人声。
            我住的这间厨房就在二楼,加上没有玻璃,听起来他们就在我的窗台下,我甚至能听到他们的呼吸。
            接着是爬墙的声音,重物落地的声音。
            我意识到他们是一伙盗贼。
            校园里经常发生丢东西的事,晾的衣服忘了收第二天就不见了。大家互相猜测指责,但都没想到是这伙人干的。
            整栋楼只有我这一个窗口还亮着灯,灯光把窗户和我的脑袋清晰地投影在他们翻过的围墙上。
            我轻轻地关了灯,把我的厨房隐藏在无边的黑暗中。
            能暴露我的只有我的心跳了。
            我趴在窗沿上看着他们背着麻袋的身影穿过马路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才重新把灯打开。
            渐渐的,我掌握了他们的出没规律,在他们要来的日子,我就黑了灯,躺在床上,回想白天学过的东西,等他们走了再把灯打开。

            随着文具盒日历上黑格子的增多,我的名次快速上升,我的视力急剧下降。
            我从小羡慕戴眼镜的人,我躺着看书,走路看书,坐车看书,课间操广播里喊“为革命,保护视力,眼保健操现在开始”,我从来都是糊弄完事儿,但就是不近视。
            现在走在路上我对谁都微笑,因为我谁都看不清。
            月圆时我看它是一大片,月弯时我看它是一大串。
            没有吴刚,没有桂花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问孟小雅题时我换了一种商量的口气,开始她总是对我的见解不屑一顾,在几次被证明我是正确的之后,她越来越不耐烦给我讲题:“你会还问我?”

            我搬过来没多久,这两家人就搬走了,本来拥挤的厨房一下子变得过于宽敞。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学习,有人咣咣地敲门,我吓了一大跳,没敢吱声,敲门声就越发得大,后来干脆成了跺门。
            门不结实,一跺就哗啦啦乱响,好象要碎了一样。
            “谁呀?”我壮着胆问了一句。
            “开门!”那人说着又跺了一脚,“有人还不开门,装死呀!”
            我开了门。一个满脸不耐烦的男人。
            “你谁呀?”在我问他之前,他恶狠狠地问我。
            我是谁,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他认识我妈妈,我会说我是辛医生的女儿,如果他认识我的亲戚,我会说我是聂老师的亲戚,如果他是这学校的老师,我会说我是这学校的学生。
            可我不知道他是谁。
            “你们几个人住这儿呀?”没等我回答他又问。
            “就我自己。”我说。
            他不相信地走进屋来,扫视了一下。
            确实只有一张小床。
            “明天搬走!”说着他又踢了一脚地上的脸盆。
            “您是——”我壮着胆问了一句。
            “房管科的!白天来多少趟都找不着人,再找不着我就让人把这门撬了,把东西都给你扔出去!”
            “搬走我住哪儿呀?”我小声说了一句。
            他本来已经要走了,听了这话又转过身来,一字一顿地说:“你住哪儿不关我事,我只管这楼要拆。”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放学,我还在发愁我可搬哪儿去呀。原来宿舍的床位已被一个农村的走读生睡着,为此人家感激不尽,每次从家里带过来苹果都非要塞给我一个,我还能把她赶走?
            在食堂门口我看到了妈妈。扛个大行李卷。
            前天给她打电话她就说要请长假过来照顾我。我坚持说我自己能行,可她还是来了。
            我打了两份饭,边吃边跟她讲昨天的事。
            “我有办法,你别管了。”她平静地说。
            吃完饭她就给那个亲戚打了个电话要着了房管科那人的住址,又去买了两条烟。
            她从容地胸有成竹地做着这一切。
            “你可拉倒吧!没用!”我跟她急了。“这房子又不是他要拆!再说,他那话都说了,还能再要你这点儿东西?”
            “还不够丢人的!”最后我又补充了一句。
            “你就别管了,我丢得起这人。”她的表情好象不愿再多提这件事。
            我模糊地记得原来爸爸当院长时,有人往家里送东西妈妈都是坚决不要,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能给你办的事肯定尽力给你办,不能办的你送这些东西也没用。”她的大义凛然常常让提着东西的人尴尬得无地自容。

            下晚自习回来,妈妈已经在地铺上睡着了。听见我的声音,她迷迷糊糊地说:“不用搬了。”
            “你就睡地上呀?”我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难过。
            她说不要紧,我从小就喜欢睡地上。
            “蚊子会把你吃了的!”我说。
            “没关系,我穿着衣服睡。”
            我自始至终也没有说你睡床上,我睡地下吧。
            现在我可病不起。
            再说说了也白说。

            从此我每天放学回来她都做好了味道可口花样翻新的饭菜,可我都是匆忙扒两口就又往教室跑去。
            她还给我买了一个小风扇。
            可以放在桌子上,也可以挂在蚊帐里,别看它小,一按开关,憋足劲地转,才十五块钱。
            妈妈得意地说,她的脸上密布着蚊子咬的红肿的包。
            可我常常是坐在那儿挥汗如雨也想不起来开电扇。

            和孟小雅彻底闹翻了。
            本来是一次普通的吵嘴,现在我们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较真,问题出在她最后一句话上。
            “真是养虎为患!”在我已无心恋战时,她冷笑一声,抛出来这么一句话。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接着做题。但越琢磨越不对劲,我怎么就成虎,怎么就被她养,怎么就成患了?但这时再去反驳只能显得我反应慢,我没有吭声,但我想我再也不会理她了。
            她也再没有理我。
            同桌间不说话很难显得自然,比如没有橡皮就得费劲巴力地向后面同学借,这就让双方当事人都觉得别扭。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谁都没有想着去打破这种别扭。

            大概是考前两个星期的一天,妈妈神情诡秘地给我一张纸条,说是她通过那个亲戚打听到了我的考场和座次以及周围坐的是谁,不知道有没有用。
            我打开一看,一下子没愣过来神,因为在我旁边就是我的同桌,孟小雅。

            现在我的成绩是不错,但和孟小雅比还是差不少。

            “如果我们还不说话,就是永远不说话了,未来的日子你会不会感到遗憾?”
            写完我又看了一遍,趁早晨教室人还不多把纸条放进了孟小雅的文具盒。
            现在班里写毕业留言,互赠照片成风,但那都是差生闲得没事干的,好学生都对这种无聊的游戏嗤之以鼻,没想到这告别的忧伤有时候还可以成为一件实用的迷彩服。
            果然孟小雅看完纸条大受感动,她甚至用去了整整一个早读的时间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
            她说我一直想和你说话但没有勇气。
            她说回顾以往的日子我感到很多地方做的不对,也许是家人的呵护,老师的宠爱,同学的敬而远之娇纵了我的坏脾气。
            她说在我的成长中有很多成绩,但没有很多友情,你是唯一一个说我可爱的人,我很珍惜我们的友情,也很珍惜这不多的日子。
            她的信让我心里掠过一阵内疚。
            无论如何,我们又和好如初了,我们谈人生谈理想谈北大,唯一不同的是较之以往她对我谦和了很多。

            那张写着考场座次的纸条我放在文具盒里忘了扔掉,有一天孟小雅借我橡皮时看着了,问我:“这是什么?怎么还有我的名字?”
            “座次表。”我含混地说。
            “什么座次表?”她追问道。
            “高考。”
            “你怎么会有这个呢?”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啊——一个亲戚搞到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她眼睛逐渐黯淡下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和冷漠。

            考试前几天女生中流传着如果那几天不方便,可以提前到医务室开些黄体酮,很灵。
            掐指一算,我的应该就在那几天。
            黄体酮,好怪的药名,我念叨了好几遍才把它记住,可到了医务室一张嘴还是说成了:“我想开点黄胴体。”
            那个医生“噗嗤”一声笑了,我也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脸窘得通红。
            笑完之后,她问我:“高三的吧?”
            我点了点头。
            她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一样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药递给我:“从考前七天到考试结束,一日一片。”
            瓶子上赫然写着“避孕药”。
            “我没有要避孕药。”我烫手一样把药扔在桌子上。
            “不是你要黄体酮吗?黄体酮就是避孕药。”她有点不耐烦地说。
            “哦,是吗?那——谢谢大夫!”我支吾着抓起药溜出了医务室。
            连嘴都没亲过就吃避孕药,怎么也觉得有点委屈。
            可还是吃了。
            吃一个药片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缸子水。

            七月六号晚上,我按老师教的早早地躺在床上,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做。
            我轻手轻脚爬起来,打开文具盒,找出日历,用钢笔认真地把最后一格涂黑。
            一阵颤栗的快感滑过心头。
            现在所有的方格都是黑的了,象一栋没有灯的废弃的旧楼。
            我手指只轻轻地一弹,这张黑色的纸片就从没有玻璃的窗口飞出,隐没在无边的暗夜里。
            我突然想到这是我从十二岁就开始翘首以盼的我的十八岁。

            七月七号一大早就开始下雨。人们议论说老天爷同情学生,每年这几天都下雨。
            头一天考语文。
            妈妈知道我写字慢,建议我用圆珠笔,可我坚持用钢笔,因为钢笔写字好看。于是她就把我所有的钢笔都打上水。
            老师说了,大夏天的,改卷老师心情烦躁,作文只要你字迹清爽漂亮,老师看着心里高兴,再看你总分总,不跑题,分就低不了。
            考试中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作文写到一半时,钢笔不出水了,我就换了一支备用的,没想到备用钢笔因为新打的水,一沾纸就流了一大片。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
            看看表,还有四十分钟。
            我向老师要了一张新卷子誊写起来。
            周围陆续开始有翻卷子检查的声音。
            刚把誊写的部分抄完,一个老师走到我旁边,似乎惊讶的“啊”了一声,她好意地提醒到:“还有十五分钟。”
            她说完这句话,我的钢笔就写不成字了,象小鸡啄米一样得得点着。卷子被我的手濡湿了一大片。
            收卷铃响时,全体同学都在老师的口令下起立,倒扣卷子。
            除了我。
            老师们并没有喝令我起立,他们开始收卷子,收了一圈,最后一个收我的。
            一个老师掰开我死死按着卷子的手,一个老师把卷子抽走了。
            这肯定是个噩梦!
            这种噩梦我做多了,不是看不清题就是找不着笔,一哭就会醒的。
            我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可并没有醒,却有很多人围上来问长问短。
            孟小雅似乎也走上前来拍了两下我的肩膀。
            不知哭了多久,围观的人渐渐叹息着散去。
            空荡荡的考场里就剩我一个。
            打扫卫生的老太太说,回去吧丫头,下午还得考呢!你们家里人还在等你吧!
            我突然想起了妈妈,就边擦泪边往外走去。
            戒严已经取消,学生和家长也都已散去,雨却还没有停。
            远远地我就看见妈妈站在车棚口焦急地朝这边张望。
            看见我就举着一把野花冲我摇晃,她知道语文是我的强项。
            她摇晃的手渐渐变得犹豫。
            她慌张地把花塞进了路边的垃圾筒。
            我扑到她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呼哧呼哧大口大口地喘气,不用眨眼睛,大串泪珠自动地往下滚。
            不知道她是对这个只在电影里见过的亲昵动作不太适应,还是被我的眼泪吓傻了,半天才拍了拍我的背。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她有点语无伦次。“跟妈说,啊?出什么事了?”
            雨水模糊了我厚厚的镜片,让我看不清我的未来。
            我边大口大口喘气,边吞吞吐吐地讲了发生的事情。
            我隐隐听见她说:“都怪我,怎么这么笨,钢笔水不能打得太满,打完应该拿纸吸几下,怎么这么大人连这也不知道呢……”
            妈妈扶着我回到小厨房。我就一头倒在了床上。
            “我不考了!去死吧!”我扯着嗓子喊,一把拉过被子蒙在头上。
            我在等着妈妈安慰我,如果她说净说傻话,没关系,下几场就捞回来了,我就喊我没那个命,别指望我。
            但没有声音。
            许久,我拉开被子,厨房没人。
            走廊里传来低声的啜泣。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
            是妈妈。她边哭边打自己脸。
            我一下子镇静起来。
            有时候表现出恐慌只是希望别人理解自己的恐慌,当别人和自己一样陷入恐慌时,你就可以也必须是那个镇静起来直面所有叵测与惊险的人了。

            下午我又走进了考场。
            妈妈似乎一直在手脚不停地忙碌,也许只有在忙碌中她才感到安全。
            半夜里我听到妈妈在轻轻地哼哼,以为她在说梦话,想到明天还要考试,就翻了个身又睡了。
            高考进入第二天。
            早晨妈妈象往常一样五点钟就起来去排队买鲜奶,但刚把奶放在炉子上,她就仰面倒下了。
            我吓了一大跳,赶快过来扶她,一摸她额头,我的天,滚烫!
            一个人怎么在高烧39度的情况下五点钟爬起来去排队买牛奶,又为什么能恰好在把牛奶稳稳地放在炉子上后倒下,是我心中多年不散的谜。
            我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喂了她一点水。她清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快走,不要管我!”
            这听起来有点耳熟。
            “你快走!不要管我!”鲜血从捂在胸口的指缝中汩汩流下。
            “不!我要留下来陪你!”眼中满含泪水。
            “你快走!我要和他们同归于尽!”敌人的炮火声越来越近,音乐也变得慷慨激昂。“你一定要把情报带给同志们!我们一定会胜利的!”恳切悲壮坚毅的目光。
            “不,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泣不成声握住对方的手。
            ……
            不同的是,妈妈让我走我就走了。

            数学做到最后就剩一道选择题怎么也算不出来,一道选择题三分,谁都知道高考三分能刷下去多少人。
            我看了看孟小雅。
            她早就做完了,正在检查。
            我敲敲桌子,她一抬头我就小声问:“第十三道选择题选几?”
            她好象没听到,低下头接着检查。
            我急得一头大汗,懵上一个吧又不甘心。
            收卷铃响了,老师让起立,我乘乱又问她:“第十三道选择题选几?”
            “C。”她没有看我,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

            政治最后两道大题一道是党的建设一道是国企改革,和老师押的一模一样,我一看就乐了,同时乐的肯定还有政治老师,估计这一下就能分好几万。

            考完最后一门,我既没有想象中的惶惶不安,也没有期待已久的如释重负的狂喜。早就承诺自己考完后可以大睡三天,可躺在床上我一点睡意也没有。说是药一停事儿就来了,可一点没有要来的意思。
            妈妈的烧也退了,可她一直在不停地自责,为什么钢笔水打那么满,为什么打完没有拿纸吸一吸,为什么偏偏在这两天莫名其妙地发烧。

            考完试也不让回家,在学校等着领标准答案估分报志愿。
            因为其他年级都放假了,校园里空荡荡的,晃来晃去的都是高三的学生,见面也是三句话不离高考,有人说一道议论题没看着,有人说一道计算题看错了。我虽然知道很多人这么说只是为了表明自己本来可以考得更好,但听着还是很高兴。最令人兴奋的是据确切消息说,今年的作文立意巧妙,让就一件事发议论,结果很多人选错了议题,今年我们省是试点,凡选错议题的都按跑题算。
            看来我不是最倒霉的一个呀!在做出震惊同情的表情时,我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估分那天,教室里一片静悄悄的,人人都神情凝重。
            估了好几遍,实在找不着更多的分了,我长叹一声倒在椅背上。
            范小雅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卷子。
            我的疑心一下子就起来了。
            她告诉我的那道题是错的。
            趁她上厕所,我把她一堆卷子翻出来,找到数学选择题十三题。
            A。
            和标准答案一样。
            我又看了一下,没错,确实是十三题。

            接下来是报志愿。
            我和妈妈产生了很大意见分歧。
            她让我报的都是些看一眼校名就不一百个不想去的学校,可她一遍遍告诉我要现实些,再现实些。最后斗争的结果是第一志愿报一个我顺眼的学校,第二志愿报一个极差的学校。
            老师已经反复讲解过了,第一批招生能招满的学校绝对不会要第二志愿的学生,如果第二志愿和第一志愿没有大的落差就是白报,每年多少高分学生都是这样落榜的。
            我的第一志愿是外国语学院法语系,听着就让人神往。
            范小雅只填了第一志愿,北大。为此班主任找她谈了好几次话,最后把她家长都找过来了。

            报完志愿心里好象越发空落落的,正好几个女生在楼下喊我去逛街,我就跟她们走了。
            走在大街上,我们看什么都新奇,有一个模特戴着又大又厚的胸罩,我刚伸手摸一下,她们就一起大笑起来。
            老板娘狠狠地瞪我们一眼。
            一个照相馆号称是本城选美大赛指定拍摄单位,门口挂着放大的四个当选美女的玉照,个个粉面桃颊,顾盼流情,每张照片上都有题字,分别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我们几个穿着肥大的校服、戴着厚厚的大眼镜一字排开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这就是美女啦?”一个人率先嘀咕了一句。
            “就是,这也叫美女,显得咱这儿水平太凹了吧!”我随声附和。
            “还自比四大美女呢,四大傻女还差不多!”
            我们放肆地大笑起来。
            哈哈大笑着我突然就害怕起来,现在能给我们撑腰壮胆的只有志愿表上那些遥远的校名了,如果上帝碰巧这时想跟我们开个小玩笑,我想我肯定玩不起。

            伟大的教育学家孔子曰:七月考小子,八月考老子,九月考票子。
            现在是八月,几乎所有的学生家长都在神色诡秘各显神通地四处活动,尤其是省城的学生,有的说省教委某某是他七姑,有的说某高校招生办主任是他八姨,他们的得意比考得好的学生更胜一筹,看得多了,很难保持心平气和,尤其当听说哪怕招生已经结束也可以把名字换掉时,我仿佛看到一个人正提着笔在“辛未未”三个字上打转转。
            回到厨房妈妈还在淘米做饭。
            “别做了!”我闷闷地说。
            “不做吃什么?”妈妈愣在那儿。
            “不吃也饿不死!人家家长都在跑,你也去跑呀!”
            “我往那儿跑呀,我谁也不认识。”她怔怔地说。
            “你不是有个同学在省卫生局当局长吗,你去找他,他说不定有路子,就让他领个路,告诉咱们把东西送给谁就行。咱也不求人家照顾,就别受欺负就行。”
            “我和他上学时就没说过几句话,毕业了更没联系过,我去找他他能认识我吗?再说他是卫生局的他也不能认识教委的人呀!”妈妈也越说越激动,半天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来,唉声叹气。
            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咕噜噜冒着白烟,但没有人下米。

            那天我正躺在厨房的床上午睡,有人在楼下喊我名字,我跑到走廊上一看是班里一个女生,她喊:“你考上外国语学院了!”
            “别开这种玩笑!”我强做镇静。
            “真的!法语系!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爸领我去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就冲进了厨房,把正在睡觉的妈妈一把拽起来:“我考上了妈!妈我考上了!外国语学院!法语系!”
            妈妈开始呵呵地笑,眼泪也跟着流下来,她紧紧地抱住我,又嫌不够,使劲搓我满是泪水的脸,边搓边狠狠地亲着。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从来没亲过我,每次她一喊我臭臭我就知道她是又喜欢我了。
            笑完了亲完了,她好象又不相信地问:“怎么知道的?消息确切吗?”
            我这才想起来我的同学。
            她已经呼哧呼哧爬上楼了:“你真行,刚告诉你就把我扔一边了!你打算怎么谢我?”
            妈妈爬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满厨房找吃的,洗了个大西红柿递给她:“这儿也没啥东西,先吃个西红柿吧!”
            我的同学也不客气,一把抓过来,啃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来还没问她考到哪儿了。
            “我上省财院学会计,没你那么好,不过我挺满意的,我爸说将来找工作不愁。”她咬了一大口西红柿。“最倒霉的是你同桌,作文跑题,才得了五分!”
            “啊——”我张大了嘴。
            “她真该感谢她妈,偷偷给她在第二志愿填了个政法大学,不然这下子就没学上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青色情色(六)埋头写字没有积极参加班级活动,出期黑板报代检讨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俺没别的本事,就靠出板报挣钱糊口呢,这次回去就是和出版商谈出版的事,所以谢谢大家的好意,等俺出书之后再转载吧。真诚希望大家提意见,宏观的微观的都可以。

            妈妈收拾东西先回家了,我还留在学校等着领通知书。
            虽然已经知道结果,到了发榜那天还是忍不住去挤到人堆里凑热闹,结果发现来的全是考得不错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看见我又是一阵夸张的大呼小叫。
            互相恭喜完了,就有人压低声音说:“知道吗?范小雅吃了一百片安眠药,现在正在医院躺着呢!”
            “是吗?你怎么知道?”我又吃了一惊。“她不是考上了政法大学吗?”
            “你真是,人家能上那学校吗?从抢救过来到现在不吃不喝,她妈一靠近她她就骂!说你要想上那个鬼学校你就去,我是不会去的,除非把我骨灰运过去!老师们都被她妈叫过去给她做工作了。”
            “你不是她同桌吗?你不去看看她?”有人笑笑地看着我。
            我犹豫着摇了摇头。
            “算了算了,不管她,听说那边新开了一家冷饮店,咱们去吃冰淇淋吧!”有人提议道。
            这一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响应。


            领完通知书我在回家之前跑到医院配了一幅隐形眼镜。
            在试戴的时候,我的眼睛顽固地眨个不停。开始那个医生还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洗手,一遍遍地告诉我不要怕,但很快她就失去了耐心:“你眼睛眨这么厉害也许是不适合戴隐形,要不你就别戴了!”
            奇怪的是她说完这句话我的眼睛就不眨了,眼球好象凉了一下,世界就顿时变得清晰而明亮。
            走出老远听到那个医生在背后喊:“你的眼镜!”
            她举着我的大黑边儿眼镜。
            我迷死人地冲她笑笑:“不要了。”

            扛着大包行李回到家,我惊讶地发现几乎碰到的所有人都知道我考上了外国语学院。
            “好呀,这下子够吃一辈子了!”
            “有出息了别把我们都忘了!常回来看看!”
            他们羡慕赞叹的口气让我觉得非常受用。只有一个初中时的老师淡淡地说:“那个学校我知道,是个养鸡场。”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是个培养高级妓女的地方。”
            他的话让我非常不高兴。
            他也许只是想表明自己是上过大学见过世面的,发出声来要和那帮俗人有所不同吧!
            这样一想我又高兴起来。

            暑假因为我对新学期热切的盼望显得特别漫长。
            “怎么还没开学?”我常常是一睁眼就问。
            “你个没良心的就那么想离开我呀?”妈妈总是笑着嗔怪我。


            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到妈妈的房间,打开衣柜。
            一大包医院发的避孕套。
            我从其中一盒抽出来两个,分别塞到牛仔裤的两个屁兜儿里,又把盒子原样儿封好放回去。
            转过身对着镜子得意地拍拍绷得紧紧的屁股蛋儿。我觉得很奇怪,这个暑假我的身体不舍昼夜地疯长,喝口水都能让屁股大一圈儿。
            “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东西没带?”妈妈就在这时推门而进。
            两个屁股蛋儿上一边儿一个圆圈圈,象两张惊诧的嘴。




            随着车厢渐渐暗了下来,车厢里人也都东倒西歪昏昏欲睡。
            我一点也不困,一路上手里紧紧攥着几件随身行李,眼睛瞪得溜圆盯着窗外,耳朵敏锐地捕捉广播里的进站信息。
            我害怕别人看出我是第一次单独出远门,所以表情尽量显得自然。贴身的布口袋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我也不敢动它一动,那里面装着我的学费生活费和通知书。
            我还害怕坐过站,虽然要去的是终点站。
            火车进站时天已经黑了。
            随着人流走出站台,四面向我倒来的灯火通明的高楼让我感到一阵眩晕。
            因为早到了一天,还没有接站的。按通知书上写的乘车线路,我上了一辆空荡荡的双层巴士。
            可以坐二层吗?我问司机。
            你想坐哪儿坐哪儿。他说。
            我扛着几大包行李噌噌两下爬到了二层,在最前面一排坐下。
            司机似乎在为几乎是跑空车生气,开足马力发疯地跑。
            二层的最前排紧靠前面的车窗,因为没有司机,我感到我是坐在一个奔跑的空房子里,噼哩轰隆地在灯火通明的楼群里横冲直撞,高楼重叠着擦着脸颊呼啸而过。
            在窗玻璃上我看到了一张重叠着城市灯火的脸,它惊恐而兴奋,似曾相识。我冲它眨眨眼,它也冲我眨眨眼,在确认那就是我自己时,我听到我的心在快乐地尖叫。

            刚走到学校门口就被传达室老头拦住了:“新生吧?”
            我点点头。
            “新生明天报到,先在附近找个旅馆吧!”
            我悻悻地走了,边走边回头看夜色里的校园。

            扛着几大包行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旅馆,却已经关门了。被叫起来的老板老大不情愿:“几个人?”
            “一个。”我说。
            “有身份证吗?”
            “还没办。”我老老实实地说,第一次隐隐有点后悔不让妈妈来送我。
            “我是外院的新生,我有通知书。”我突然灵机一动。
            “外院的?”他笑笑地看我一眼。“那也行吧!”
            “那——我得去趟卫生间。”
            当我把潮乎乎皱巴巴的通知书递给老板时,他竟然笑了,边往登记本上龙飞凤舞地抄边问:“小姑娘多大了?”
            “十八。”我说。
            “十八好呀,十八姑娘一朵花!外院又多一朵花!”他把通知书还给我,边摇头边发出一声叹息。
            我没有吭声,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经过火车上一天一夜的折腾,这一觉我睡得分外香甜,醒来时已是太阳高照,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我赶快退了房,扛起行李直奔学校。

            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在一溜儿各系摆出来迎新生的桌子中找到了法语系的条幅。
            一个女生优雅地微笑着接过我的通知书看了看,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划过新生花名册,然后呼兰吐麝地告诉我:“辛未未同学,你分在了二舍426房间。”
            我默默地看着她,暗暗地下决心自己在这四年里也要变成这样。
            旁边一个一直在冲我笑的男生一把扛起了我的行李:“走!我带你去!”
            他扛着行李比我走得还快,我就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还得我等你,你是个小笨笨吧!” 他回过头来冲我笑。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热,不由得仔细打量他。
            他崭新的绿色晴纶短袖衫、雪白的人造革旅游鞋和打着厚厚摩丝的头发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第一印象。
            他说我也是法语班的新生,一早儿就来了,没啥事就过来帮忙,以后都是一个班的了,有什么事就找我吧,我叫高玉宝。”
            “这名字好记!”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干嘛不叫周扒皮呀!更有个性!”
            “唉,今天已经一百个人说了!没办法,农村人没啥文化,瞎起名!”他不好意思地说。

            宿舍比高中的还小,四张上下铺再加一张桌子,就连站人的地方都没有了。
            “设计真合理,坐床上正好儿够着吃饭,连凳子都省了。”我说。
            房间里另外两个女孩儿和她们的家长都笑了。
            还好,我在一张下铺的床头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高中三年,上铺住得够够的。
            光顾得打量宿舍,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男生已经走了,行李放在地上。
            连声谢谢都没说,我感到一阵自责。
            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把男生的帮助都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人家还没说喜欢你呢!

            收拾好东西已经快中午了,我迫不及待地跑校园里溜达了一圈儿。
            校园实在太小了,就那么几栋楼,还没省一中大,没溜就到头了。虽然早就听说外院都不大,但还是有一点失望,我边看边琢磨怎么写信和老同学们说。
            这不是最重要的。我不得不一遍遍告诉自己。
            肚子就在这时适时地咕咕响起,我到校门口吃了一碗面条,又一路打听着找到一个小商品市场买了一大堆牙膏肥皂之类的东西。有一个画摊儿上挂着几幅触目惊心的黑白性感女郎,其中有一幅叫“波涛汹涌”,一个金发女郎毛衣脱到露出半个大咪咪时又想起来吊吊人胃口,她挑逗的眼神似乎在问:“你真的希望我脱吗?”
            每个男人投向她的目光都在焦灼地喊:“脱!脱!脱!”
            女人的目光则是躲闪的,仿佛这样她就不存在了,躲闪不及则是厌恶的,声音也变得气急败坏:“你看什么呢!快走!”
            这该是E杯了吧。我暗自目测着她硕大坚挺的咪咪。
            这我得努力到什么时候呀!
            “多少钱?”我指着她问卖画的。

            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用透明胶往床头贴画,贴完又在旁边用圆珠笔重重地描了四个大字:
            见贤思齐
            写完坐在那儿自鸣得意地欣赏起来。
            对床的女生递过来一张纸:“看看吧,说是每个人都要看。”
            我接过来一看,《致新生的一封信》。
            前面无非是对经过严峻的高考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的学生表示欢迎,虽然是陈词滥调,读着还是觉得很舒服。但紧接着话题一转就变成身处五光十色的大都市,作为外院的学生又站在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挑战很多,机会很多,接触到的诱惑也很多,很多意志薄弱的学生尤其是女生在诱惑面前不能很好的把握自己,给自己带来终身的悔恨,也极大地败坏了学校的声誉。鉴于此,凡有此类行为者,一经查出,立即开除。
            始终也没有说此类行为是什么行为,但好象只有傻瓜不知道了。
            我不由想起了那个初中老师的话,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回想一下今天走在校园里看到的高年级女生,个个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哪个都象,又哪个都不象。

            第二天上午所有满十八岁没有身份证的新生在班里集合,集体去市公安局照相。
            看得出大家都为即将拥有身份证而非常兴奋,几个女生还淡淡地涂了一点口红。
            就在我们要出发时天下起雨来。
            我正后悔昨天忘了买伞,一把伞已经伸到了面前。
            “你打吧!”高玉宝笑着说。
            “我们一起打吧!”我说。
            想起昨天连声谢谢都没说,我有点歉疚。
            “没事儿!我大老爷们儿不怕淋!”说着他一头扎进了雨雾。
            我走在他后面,看着他淋湿的背影,突然心底就生出了一种柔软的感觉。
            我对害羞的人一直有一种特别的怜爱。
            只可惜他确实有点太土了,我坚决不能让自己刚一来就喜欢上这么个人。
            远远地看到公共汽车来了,我们都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只有高玉宝抢到了座位,让给了他旁边的一个女生。
            那个女生似乎还扭捏了几下,但被他不由分说按到了座位上。
            我装做看车窗外的雨点,心里却有点酸溜溜的,继而又觉得自己很无理:你又不喜欢人家,还管得着人家对别人献殷勤?岂不太霸道了点儿!

            下午开新生大会,我赶到晚了一点,大家都已经在礼堂坐好了,我看到高玉宝在冲我笑,就一下子忘了上午的不快,猫着腰走到他旁边坐下。
            大会的内容实在无聊,想和高玉宝说话,可看他听的认真样儿又不敢打扰他,我只好四下里张望,正好就看到辅导员在过道上站着。
            上午有人指给我说那是我们系的辅导员时,我还嘀咕了一句:“辅导员是干什么的?”
            小学时有少先队辅导员,好象不教课,就到儿童节或什么节的戴着红领巾念念稿或领着一帮小孩儿宣宣誓,不知道平时干什么,更不知道干嘛设这么个人。
            也许她认为今天是一个重要的公开场合,所以中午专门回家换了衣服,说出来有人可能都不会相信,她身披翠绿的天鹅绒斗篷,足蹬鲜红欲滴的尖头皮鞋,头发盘成一个圆髻顶在头上,神情严肃,时不时还拿个小本儿记点什么。
            我忍了好几忍,还是笑出声来:“怎么穿个窗帘呀?当自己是乱世佳人呢!”
            说完看看高玉宝,他正眉头紧蹙地听院长讲话,一点没有要笑的意思。

            开完会回到宿舍,我们几个人围着桌子边吃边说笑。
            说着就说到了那封《致新生的一封信》。
            “真有那事吗?”金丽丽边给她的大茸茸狗梳毛边不相信地说。
            “你以为呢!”邱月不以为然地翻翻眼。“昨天我去英语系找一个老乡,人家还跟我说就在咱法语系,去年刚开除一个,还是校学生会主席呢!”
            “啊?怎么回事?”我们全都来了兴趣。
            “夜不归寝,被她们同宿舍的给告了。”
            “那有没有查出来干什么去了?”
            “吓!这事谁说得清!”李瑛在旁边说。
            “对呀,”邱月说,“据说是和男朋友看通宵去了,who knows!”
            “那就这么开除了?”我不甘心地问。
            “你以为呢?”邱月又不以为然地翻翻眼。“可惜呀,都大四了,据说学习还可好!”
            “谁告的呀?”金莉莉吃惊地瞪大眼睛问。“告她干吗?”
            邱月压低声音:“据说是权力之争!那个告的人就是现在的学生会主席叶晗,就是报到那天登记的那个!马上要做咱们系主任的儿媳妇了。”
            我想起了报到那天那个笑容优雅、呼兰吐麝的女生。
            就在这时田畅从外面跑进来,小声说:“辅导员来了!”
            话音刚落,辅导员推门而进,后面还簇拥着几个学生干部,其中包括叶晗。
            大家全都站了起来,几乎是齐声说:辅导员好!
            “同学们好。”辅导员很有分寸地笑了笑,又打量一下宿舍。“我过来看看大家安顿得怎么样了。”
            我们都吃吃地笑:“挺好的。”
            “明天开始检查宿舍卫生,不准养花,不准养宠物,不准悬挂衣物,总之走进宿舍,只能看到这里原有的东西,否则一经发现全部没收。”
            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那东西都放哪儿呀?”
            的确,宿舍里连个壁橱都没有,只有两个搭着几片木板的铁架子。
            “别人能有地方放,你就能有地方放。床底下能放多少东西!”
            看到我床头的画,补充一句:“不准贴画。”又看看我床头贴着的名字:“谁是辛未未?”
            我愕然地张一张嘴。
            “呆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说罢,绝尘而去。

            “你是怎么理解见贤思齐的?什么是你心目中的贤?”
            辅导员犀利的目光象两道利剑紧紧地逼视着我,让我无处躲闪。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没回答上来。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要想不起来就先不用上课,慢慢想,等你想起来了,写出来,交给我。”她的话声音不大,但却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我的眼泪哗就下来了:“辅导员,我错了!”
            “你怎么错了?”她目光如炬。
            “我不该把低级当有趣,盲目追求资产阶级庸俗化的东西。”我痛哭流涕。
            “你知道你这样滑下去是多么得危险吗?”她的声音并不因为我的眼泪而有所缓和。“现在我们学校在外面的名声很坏,就是因为有那么一批受资产阶级庸俗化思潮影响的不自重的女生在外面投怀送抱,丧尽国格人格!”
            我边擦泪边重重地点头。
            “还有,是你觉得我的衣服象窗帘吗?”她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一阵头皮发麻。
            旁边坐的都有谁?我脑子飞快地倒带到上午。
            能想起来的只有高玉宝,还有几个好象都是外系的。
            但嘴上我却在嗫嚅着:“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你的意思是什么?”她紧盯着我问。
            我不再解释,就是一个劲儿地哭。
            过了好长时间她一字一顿地说:“今天这件事情我主要是想告诉你,不要以为老师什么都不知道,老师什么都知道!你也看到了咱们是小系,四届加起来也就百十号人,系小正好管理,我就算一个一个掂吧你们,一天也能掂个遍!我看你们能蹦多高!”
            我连连点头。
            “你先回去吧!”最后她头也不抬地说。
            我抽噎着向外走去。
            “站住!”她又叫住我。“以后见老师要主动问好,不要叫我辅导员,要叫我任老师。”
            我又重重地点点头。

            就你能!就你能!
            回到宿舍,我边撕墙上的画边恨自己怎么长这么老大了还是人来疯,到个新地方就再不知道怎么抖落那点小聪明好了!
            可那个告密的人是谁呢?我咬牙切齿地想。
            对面的上铺在收拾行李。
            “你干什么?”我问她。
            这是个沉默的女孩,报到这几天不到万不得已不和任何人讲话,也从不参与我们的高谈阔论,我隐约记得她的名字是孙红艳,从打扮看是来自农村。
            没想到我的一句问话让她的眼泪啪嗒一下掉下来了。
            “我要走了,我交不起学费。”她拿袖子擦泪,刚擦完,又一嘟噜下来了。“都怪我自己不好,当初看这个学校贵就不该报这个学校。”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收拾东西。
            多少年了,妈妈省吃俭用连件裙子都不舍得买,但总算攒下了我的学费。
            看来我不是最倒霉的一个。

            接下来的一天,辅导员让大家根据这几天的表现选临时班长,程序是每人一段演讲,演讲完了无记名投票。
            好象从上初三谁再上赶着要当班长就和哭着喊着要为人民服务一样可笑。
            为了显示我的明白,我专门捡个墙角冷眼猫着。
            但渐渐就觉出了不对,好象大家都挺当回事的,有几个人还事先准备了发言稿。
            我的好胜心一下子就被挑起来了,开始一声不吭坐那儿攒词儿。轮到我发言时就一本正经地大放厥词,尽量把五讲四美三热爱说得新潮而佶屈聱牙。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高玉宝。
            他大步走上讲台,对着全班同学深深地一鞠躬:
            “我叫高玉宝。”
            同学们哄堂大笑。
            “来自辽宁铁岭。”他接着说。
            同学们笑得越发不可收拾,有人喊:“好大的城市呀!”
            辅导员在旁边大喊肃静。
            接下来他咳嗽了两下,正正衣领,开始了正式诗朗诵:“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来到新的班级不觉已经好几天了,在这几天点点滴滴的接触中,我发现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集体,因此我也衷心地希望能有机会尽我微薄的力量为这个集体做点什么。”
            他的声情并茂让我不好意思再笑出声,只好使劲捂着嘴,和其他几个人交流着快活的眼神。
            接下来,高玉宝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班级工作三步走的方针,一年一上新台阶的目标。
            最后他说,如果大家选我做班长,我会象在这几天所做的那样,尽我的力量帮助每一个人并协助辅导员做好每一项班级工作。
            给我一个机会,我将还给大家一个满意!
            伴随结尾这句话,他手在空中一扬,仿佛春姑娘洒下无数希望的种子。
            我和大家一样哄地笑了,这句话和实行三包代办托运一样,已经成了乡镇企业的经典广告词,笑完我还是在选票上写下了他的名字。
            那么想当就让他当吧!一个农村孩子多么不容易!
            唱票结果出来,高玉宝高居榜首。
            作为总结,辅导员站出来说这次班级选举大家发言很踊跃,气氛很热烈,希望发扬下去云云。然后就宣布散会,拍拍高玉宝的肩膀,高玉宝就和她有说有笑地向办公室走去。
            他们亲热的背影让我半天没回过味儿来,突然一种受愚弄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的愚蠢简直令自己不敢细想不敢相信不敢直面。

            选完班长又让填新生入学表格。
            除填熟了的姓名年龄性别籍贯身份之外,多了家庭收入和家庭成员职业,主要社会关系。
            老太婆有时候还真是厉害,她就预料到要填这么个东西,所以一再嘱咐我家庭收入填低点儿,社会关系填差点,最好祖辈都是老农民,这样他们就不会动不动找你赞助或办事了,说不定望风而动还能申请个助学金什么的。
            虽然虚荣心让我很不情愿,但还是按二十亩地一头牛的标准打发了所有亲戚。
            最后还让填上家庭电话。
            我们家刚刚又装了电话,我正是恨不得把电话号码告诉全天下的时候,忍了好几忍还是大笔一挥填上了。

            中午吃饭时李瑛咋咋呼呼跑进来,说要给大家念一段流传在理工大学的《十回头》:
            “理工女生不回头,长发飘飘梦中游。 外院女生不回头,看着背影就想搂。
            理工女生一回头,宿舍男生齐跳楼。 外院女生一回头,倾倒整个男生楼。
            理工女生二回头,不爱美女爱猿猴。 外院女生二回头,路上汽车乱碰头。
            有人大叫喷饭,李瑛就念得越发来劲。
            理工女生三回头,吓死田中两头牛。 外院女生三回头,天上牛郎返地球。
            理工女生四回头,庐山瀑布水倒流。 外院女生四回头,世界小姐没人瞅。
            理工女生五回头,乔丹飞到外星球。 外院女生五回头,嫦娥贵妃齐跳楼。
            理工女生六回头,哈雷彗星撞地球。 外院女生六回头,邦得女郎全退休。
            理工女生七回头,收复台湾不用愁。 外院女生七回头,来年生源不用愁。
            理工女生八回头,武松醉倒三碗酒。 外院女生八回头,太监都要抖一抖。
            理工女生九回头,马来多纳打篮球。 外院女生九回头,大款开车都领走。
            理工女生十回头,人类发展到尽头! 外院女生十回头,泰坦尼克继续游。
            等她念完,我们几个已经笑得气绝身亡,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在哈哈大笑时我仿佛觉得自己已经让泰坦尼克继续游了,心里说不出的舒坦,但李瑛狂笑的脸一下子把我拉回了现实。
            她长得本来就难看,一张方脸上长满了粉红色的肉疙瘩,这么一笑疙瘩全都涨得鲜红发亮,顶花带刺。
            我心里涌上来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觉得自己很没劲,人家说外院美女多也不是说你就是美女,况且美女多对你有什么好?对着个高玉宝都瞎干旱一场!

            干旱是田畅带过来的词,意思是自做多情,她总用这个词自嘲和他嘲。
            田畅厚嘴唇,鸭蛋脸,淡黑的皮肤细腻而有光泽,黑而沉的大眼壳子一眨就能听到“啪嗒”一声,第一眼看见她我就觉得她长得真好看,可惜她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一笑起来就手舞足蹈,笑声就象千年巫婆,让人头皮发紧。我叫她疯婆子,她也痛痛快快答应了。
            她睡在我对面,早晨我一睁眼就能穿过桌子腿看到清晨明媚的阳光照在她熟睡的脸上。
            童话中的睡美人也不过如此了,我暗自感慨,不知道将来谁有福能娶到她。
            但如果她先醒来,我就会看到她戴着耳机躺在那儿手舞足蹈,嘴巴也跟着做声嘶力竭呐喊状,有时候可能是里面的歌星在谢幕,她也面带魅力十足的微笑向上铺的床板挥手致意。
            实际上她没有唱过一首完整的歌,她最爱哼哼的是:“如果让我遇见你,而你正当年轻……”
            反反复复就这一句。
            “然后呢?”我实在听得着急就问。
            “然后——?”她装傻充愣地看着我,“就没有啦!”

            学法语远远不象想象得那么浪漫美妙,刚一开课我就被它的一大堆发音奇怪的字母音节搞晕了。有一段时间教室宿舍水房厕所到处都能听到有人在费劲巴力地发那个据说是使得法语听起来更美妙的小舌音,让人想起来刚学打鸣的小公鸡。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自己还长了个小舌头,位置好象和扁桃体发炎那个地方差不多。
            孙红艳主动退学空下来的名额学校又下去补招,于是宿舍里住进来一个吕柠,家是本市的,特别有钱,漂亮衣服好几箱子,几乎把床底下堆得满了,和她同铺的邱月也没敢表示任何不满。她很少来上课,有时候回趟宿舍也是为了换衣服,看起来好象也没人管她。我觉得这很不公平,哪怕我踩着上课铃去教室,也会在楼道里碰到专等着堵人的辅导员,她恶狠狠瞪着我的目光让我恨不得立刻消失。
            后来高年级的师姐教给我如果你迟到了,你就干脆晚个半小时再去。

            “你的入党申请还没交吧?”有一天高玉宝问我。
            “我什么时候说要交了?”我反问他。
            他自从当上班长就戒了助人为乐的贱毛病,改给辅导员和叶晗当私人助理了。一想那时候我还为他给另一个女生让座暗暗吃醋,却不知正在成为他升官的一步棋,我就恨不得买块豆腐碰死去。他不管是念英语还是念法语,我们都能听出来他是铁岭人,常常是他边念我们边在下面笑。
            “大家都交了,就差你的。”他说。
            “大家都交,我就要交吗?不想入行不行?”我又反问道。我知道他现在瞄准了入党,所以我的口气里还有一层意思是你孜孜以求的东西我根本就不稀罕。
            “交吧,交了也不一定就入,全班二十四个人都交了二十三份了,就差你多不好看?我给你几份,你拿去比着抄抄就行了。”他还是很耐心,“再说,这对咱们班将来评优秀班级也有好处。”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就冷冷地说:“那我就拉拉这优秀班级的后腿吧!”

            今天是周末,刚回到宿舍田畅就告诉我日语系晚上有舞会。
            “关我什么事,我也不会跳。”我说。
            “我也不会跳,去玩嘛!在宿舍呆着干什么!”她说。“快,好好打扮打扮!”
            “打扮给谁看呀!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学校有几个男生。”我说。
            我早就观察过了,我们学校男女生比例是1:5,落实到我们班就四个男生,而且和所有少数民族一样风情奇异。
            “日语系男生好象多点呢!”她边说边往腿上套黑色带网眼的长筒袜。
            “哎——你省省吧!你要穿这袜子我可不跟你去!”我叫道,“都什么年代了!”
            “怎么了?多漂亮呀!”她撩起裙子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顾己在那儿美不胜收地啧啧称赞。看完了,又拿个小刷子往嘴上刷血红的唇膏。
            “哎哟,我求求你了!你看谁还涂这种颜色!你要用它我就真不跟你去了!”我又叫道。
            “你懂个屁!管它流行啥还是这种颜色最好看!”她回过头来妩媚地冲我眨眨眼,小声说:“最有女人味儿。”

            顺着音乐声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开舞会的教室,走进去里面已经是一片乌烟瘴气,靠墙坐着一溜儿女生,看见我们过来就往里攒了攒,攒出来一个位儿,我就坐到了田畅腿上。
            有两个男生过来请我们跳舞。我看田畅答应了,就也答应了。但我实在不会跳,就感觉象是找个理由跟男生在那儿勾肩搭背瞎晃悠。转了几圈儿我就借口胸闷想透透气,走出了教室。那个男生随后跟了出来,默默地走在我旁边。
            “我喜欢你。”许久,他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
            我吓了一跳:“可我还不认识你呀?”
            “可我可以自我介绍呀!”他说。他清清嗓子:“我,男,19岁,韩语专科一年级学生。”他顿了顿,又加一句:“一生经历极其坎坷。”
            “哦?”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怎么个坎坷法?”
            “我可以抽支烟吗?”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特别凝重。
            “当然可以。”我强忍着笑,感觉自己正在成为一本拙劣的泡妞指南的女主角。
            他抽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儿,开始了声音低沉的讲述:“在小学时,我是个成绩优秀的好学生,每个老师都指望我考上县里最好的中学,但天有不测风云,我在考试中发挥失常,只考上了一所很一般的学校。”
            我点点头,等着下文。
            “到初中时,我学习越发地努力,希望在初升高时扳回败局,但没想到等待我的是再次失利。”
            “然后呢?”我耐着性子问。
            “在高中我一直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学生,老师们都对我寄予厚望……”
            “结果你只考到了这儿。”我替他说了。
            “而且还是个专科。”他点点头。
            这就是坎坷经历了?我差点没笑出声来,但还是强忍着笑给他讲了一通本科专科都一样,成功的道路千万条的道理。
            他边听边不断点头。
            “你毕业准备去哪儿?”他问我。
            “这个——”我还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说不准,大概会出国吧!”出于礼貌我又问他:“你呢?”
            “我本来打算去南方,到深圳那边闯闯。”
            “那现在呢?”我问。
            “我随你。”他一脸的深谋远虑。“也出国吧。”
            我差点没晕过去。
            “我宿舍还有一堆衣服没洗,我得先回去了。”我匆匆告辞。
            回到宿舍,我大声笑了个够。我迫切地想见到田畅,好把这一切讲给她听,可她直到10点钟宿舍快锁大门才回来,边扭屁股边哼歌。
            “美得样儿!玩挺好呗?”我说。
            她一下子把我按进蚊帐里,趴在我耳朵边儿问:“你觉得请我跳舞那小子怎么样?”
            “唔——没仔细看,好象还行吧。”我说。“怎么?他向你倾吐爱意了?”
            “那倒没有。不过他请我喝冷饮了,还给我讲他小时候的事!”她一脸油菜花一样的幸福甜蜜。

            星期六一天,田畅总是在神情飘忽地傻笑,倒水时看着热水瓶笑,吃饭时看着勺子笑,墙上喊人的喇叭呜哩哇啦刚一响,她就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了,一听是别人的名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到了星期天她终于忍不住了,问我:“你说他怎么不来找我呀?我要不要去找他?”
            “别开玩笑了,你这么一个大美女去找他,还不美死他了!”我说,“再等等吧,他肯定会来找你的。”
            “怎么就美死他了?”她不满地冲我叫道。“他就那么差吗!”
            但还是焦躁不安地又坐了一会儿。
            “不行!我得去找他!”
            我躺床上看书懒得再搭理她。
            她就在那儿描眉画眼又是一阵瞎忙活,忙活完了镜子也照完了,又迟迟疑疑坐到我床沿上:“你说,我找他可说什么呀?”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让你去找他的。”
            她一把抽走我的书。
            “快点儿!给我想办法!”她大叫道。
            “女的不能追男的,否则他就不知道珍惜你,这点儿简单的道理你都不知道吗?”我也大叫。
            “那也要看具体情况!”她也来了劲。“你看咱们学校就那么几个男生,如果不早点儿动手占住几个差不多的,再往后你就别想找了!”
            “那你就去找他嘛!”我说。
            “我要让你帮我去找他!”她理直气壮地说。
            “你可别后悔!”想象着那小子听了我的话乐昏头的样儿,我一下子来了劲。
            “我不后悔!”她说完自己也觉不好意思,一把扯过被子蒙住了头。
            “我怎么跟他说?”我问。
            “你就跟他说我喜欢他!”她蒙在被子里格格笑着说。
            真便宜那小子了。我暗想。
            “那你得请我吃冰淇淋,三碗,每碗三个球。”我趁机提要求。
            “没问题!”她答应得出奇得痛快。

            “你可别拿我开心了!”那个男生一点都不相信这天上飞来的好事。
            “我不管,反正我话带到了,你不相信就算了。”我转身想走,又突然想起来:“你不考虑请我吃冰淇淋呀?”
            “好说,好说!”他乐呵呵地说。
            这就叫大盖帽儿,两边翘,吃完原告吃被告。我暗自得意。

            这一天我吃了六碗冰淇淋,十八个球,吃得浑身直冒白烟,晚上去了无数趟厕所。

            星期一系办门口的黑板上贴了张新处分。
            祝新,男,20岁,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人,9月27日(周六)晚9点左右,擅自领外国人进入宿舍楼,严重违反了学校外事纪律,对学校的声誉造成了极坏的影响,特此提出严重警告。
            下面是本人签名和系办的血红大戳,整个格式和小时侯法院贴出来的枪毙人的布告差不多,不过少了院长签名和一个触目惊心的大对勾。
            我脑袋转了好几转也没想明白领外国人进入宿舍楼怎么就对学校声誉造成了严重影响。
            来到教室同学们正在议论此事,听了半天才算回过来一点味儿。
            大二几个男生周末去外教家玩,在那儿碰到两个外国人,就一块儿喝了点酒,那两个人提出去他们宿舍看看,他们就说没问题,只是宿舍管理员那一关恐怕不好过。
            我们学校宿舍管理特别严格,就连女生宿舍之间都不能互访,穿一件新衣服,都有可能被拦住。飞上去一只苍蝇,管理员能提个苍蝇拍奋起直追到五楼。
            祝新就出了一个主意,他和另外一个男生找了个借口纠缠着管理员,这边两个男生掩护两个老外上楼。一帮人上去之后就接着喝,其中一个老外就给他们录象,录着录着就趁乱录了拥挤的宿舍,臭气连天的厕所,黑古隆冬的走廊。等有人觉悟到情况不对报告系里,系里去找这两个人时,他们已经去了机场,一行人又追到机场,却正赶上飞机起飞。
            节奏紧张的故事结尾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反间谍片,同时想到这种事我完全能干得出来,暗自庆幸之余,送给自己一句话:阶级斗争是不能忘记的,时刻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

            宿舍里越来越少看到田畅的影子,这让我觉得非常后悔。
            李瑛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新来的那个吕柠打得火热,邱月整天和金莉莉泡在一起,朱平和丰梅出双入对,每组都是黄金组合,刀插不进,就剩我落得个形单影只。早知道是这样,给我多少个冰淇淋我也不当那个红娘。更可气的是田畅还总止不住在我面前炫耀她的幸福。
            有一天晚上她回来就钻进我的帘儿里,一脸甜蜜地坐在那儿笑。
            我憋着气就是不问她怎么了。
            憋了半天她还是自动告诉我:“今天晚上他吻我了!就在学校门口的路灯下面!简直太舒服了!太美妙了!你肯定想象不到!”
            我“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她看我态度冷淡就悻悻地走了,自己坐在那儿咿咿呀呀地唱:“如果让我遇见你,而你正当年轻……”
            一阵巨大的烦躁。
            我掂起个脸盆就去水房洗脸了,边洗边悲怆高亢地唱:“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旁边一个高年级女生惊讶地盯着我看:“小同学有那么丑吗?”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是想招引人都出来看这人有多丑。”

            我现在白天怕上课,晚上怕回宿舍。我发现和所有文明古国的语言文字一样,法语的繁文缛节多到残酷,光时态就有十多种,此外还有千奇百怪的语态情态,用排列组合的方法一算,你就知道一句话有多少种说法了。
            老师说念着这样精美的文字你会感受到中世纪欧洲上流社会的衣香鬟影。
            还有狐臭。我小声补充道。不对吗?那帮穿着钢丝衬裙的小姐太太坚持认为洗澡会洗去她们与生俱来的高贵气息,所以比赛着不洗澡,这也是为什么她们那儿香水比较出名。
            在我看来,法语就象一件做工精细,环佩叮当的晚礼服,除了用来炫耀,它只能让你坐不能坐,站不能站。
            在我向外教抱怨时,他说现在法国人说话只有两种时态,现在时和过去时。
            我明白了,学会我们的教材我就可以教法国人茴香豆的茴 的四种写法了。
            因为是七十年代的版本,我们课本里的例句都是:与偷辣椒的地主英勇斗争的刘文学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小王和小李结婚了,但因为革命工作的需要,他们决定暂时不要孩子。
            从这样的课本中突然抬头看窗外林立的高楼,我需要定半天神才能搞清楚今夕是何年。

            隐形眼镜摘和戴都很麻烦,要反复地洗手,好不容易戴上了很可能又发现戴反了,磨得眼睛生疼。我越来越懒得戴它,反正也没有什么东西真正需要我看清,我常常是两眼迷蒙,形迹邋遢地捧个饭盒梦游一样地晃荡在校园里,所以那天当一辆黑色高级轿车在我旁边无声地停下,车里那个男的摇下窗玻璃跟我说话时,我吓了一大跳,一下子被拽回现实中。
            “小姐是外院的学生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
            “想不想业余时间挣点钱?”他又问。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与其虚度光阴还不如打份工减轻家里的负担。
            “想呀。”我说。
            “那你进来,咱们好好谈谈。”
            我就去开车门,鼓捣半天也没弄开,还是他帮我开的门。
            “是这样的,我有个外国客户在这边,因为语言不通,生活上很不方便,想找个人照顾。”
            “工资怎么样?”我仿佛很老练地问。
            “你说吧!”
            我打量了他一下,笔挺的西服,明晃晃的大戒指,腰上还别着个大哥大,象是个大老板,就壮着胆说:“一天一百吧!”
            高年级的学生在外面打工才这个价钱。
            他趴方向盘上哈哈大笑。
            是不是他看出来我是个新生,价钱要得太离谱了?
            我被他笑得心里七上八下。
            笑完了,他说:“可能是我没有说清楚,是这样的,我这客户呢家在国外,在这边一个人很孤单,想找个人照顾其实也就是想找个伴,至于工资什么的都好商量。”
            我突然反应过来,学校反复警告的资产阶级的诱惑来了。

            “你要跟了我,保你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黄世仁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喜儿。
            “是啊,你要跟了我们少爷,就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狗腿子穆仁智也在旁边帮腔。
            “呸!除非是我瞎了眼!”喜儿啐了黄世仁一脸,厉颜正色说道:“你们干尽了欺压百姓的坏事,早晚会得到报应!”
            “好,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黄世仁一边狼狈不堪地擦脸,一边恼羞成怒地喊道:“来人呀!把她给我抓起来!”

            我二话没说就下了车,为了表示我的清坚决绝还把车门摔得很响。
            不同的是走了老远也没有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嚣着要抓我。

            回到宿舍我就和大家讲了这件事,不料几乎每人都有类似的经历。
            邱月说有一天晚上她去锅炉房打水,旁边站的一个男的说到我家看录象吧,都是我从国外带回来的,一个人看没有意思,吓得她水壶都没提就跑了。
            最可笑的是金莉莉,她说有一次她正在校门口走,一个卖烟的问她几点了,她就告诉了他,结果那人就说给我留个电话吧!搞得她以为大白天遇见了鬼。
            我生气地发现几乎所有找到外院的流氓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自信。
            李瑛边挤脸上的疙瘩边说我们学校确实有些女生不自重,光她知道的就有一个是鸡。
            “你怎么知道?”我们惊讶地问道。
            那是一个平时不太搭理人的女生。
            “我不仅知道她是鸡,我还知道她什么时候营业。”李瑛得意地说。“她每次一营业回来,就端一盆水去厕所洗,把门从里面一插,外面就能听到哗啦啦,哗啦啦……”
            她学水声学得惟妙惟肖,我们全都会意地大笑起来。
            这以后我再看那个女生就带了几分鄙视。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李瑛一天到晚呆在宿舍,但她知道的事情很多。
            因为书上说睡眠好脸上不长疙瘩,她只要没课就回宿舍睡觉,经常是我回到宿舍就看到窗帘紧闭,幽暗的房间里只有她轻微的鼾声和她满是四环素牙的微张的嘴里飘出的腥臭的气息。
            如果她醒着,通常是在听收音机里的医药信息,一听到什么东西能治疙瘩,就急忙找笔记下来。
            她的抽屉里堆满了号称能治疙瘩的瓶瓶罐罐。
            看见她我就觉得人活着乐趣真是很少。

            “借我点钱吧!我家里寄的钱还没到。”有一天李瑛对我说。
            “多少?”我问。
            “五百。”她说。
            我很不情愿地给了她五百。
            知道我不乱花,从高中开始妈妈每次给我钱一给就是半年的,我全在银行存着,有时候到学期底竟然还有节余。知道了这一点李瑛就经常找我借钱,借容易还很难,我不向她要她就从来不提还,我向她要她就会说不就那么点钱吗,还能不还你。好多次我想问她为什么不向吕柠借,但就是说不出口。
            下午看见她吓了我一大跳,她染了一头的红发。
            “好看吗?”她问我。
            原来借我钱是染头发去了,我愤愤地想。加上她那头发染得确实恐怖,让人无从评论,我笑了笑没吭声。
            没想到晚上见到她,又变成了黑发。
            “我不是做梦吧!”我说。“比变色龙还利索。”
            “辅导员让洗了。”她撇撇嘴。

            学校号召献血。
            辅导员在系动员大会上说虽然我们是小系,但在响应学校号召的踊跃程度上一定不能输给大系,鉴于系小人少,每个同学都要报名,报名之后不想献也可以。
            我本来不想报,我自己血都不够用,洗澡时间稍微长一点就要晕倒,听她这么一说觉得报也无妨,就也签了名。
            签名本上我们班名字最全,一个不少。
            第二天高玉宝代为通知凡是报名的明天都要去验血,凡是验血合格的都要献。
            这不两个凡是嘛!我嘟囔道。
            明天早晨八点,大家在教室集合,之前不能吃油大的东西,如油条和豆类食品,尤其不能喝酒。高玉宝看了我一眼接着说。

            第二天一早我到食堂买了半斤油条,又到小卖部买了一杯二锅头,坐在宿舍里边吃边喝,辣得又是皱眉头又是哈气。
            邱月在旁边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验血结果让我目瞪口呆,全班只有十六个人合格,其中包括我。
            “祝贺你!”邱月开心地逗我。“真可怜,酒也白喝了!”
            我差点儿哭了。
            让我感到幸运的是就在头一天晚上我的好事来了。
            献血须知上明文规定,例假期间不能献血。
            我兴高采烈地跑到辅导员办公室,结果却发现那儿已经站着十几个女生了,一打听,都是同样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辅导员怒气冲冲地回来了:“我已经到学校请示过了,这几天不方便的女生过一段时间再献。”

            我放床上的四节充电电池上个厕所的工夫就不见了,我差点把床都掀了也没找着。
            那是我借吕柠的电池,虽然她一再说不用赔,但我把四十块钱给她时,她也没有太多拒绝。
            最近脑子好象有点问题。我心疼地抱怨道。
            接下来宿舍开始不断有人吵吵丢东西,但全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东西,谁都没有当回事,直到有一天吕柠大叫她的手表不见了。
            那是她爸从瑞士带回来的,据说价值上万。
            宿舍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就在这时李瑛的随身听又不见了。
            李瑛一口咬定是田畅干的,因为她清楚地看到田畅下课时回了趟宿舍。
            而且,她分析道,田畅的作案动机也很明显,谈恋爱当然需要花钱,前几天她刚买了一支CD的口红,不是偷来的钱谁舍得那么花呀!
            这种人就该给她点颜色看看,咱们都不和她说话,让她去死。最后李瑛号召道。
            从这一天起,田畅和谁说话,谁就装着听不见。
            “你壶里有开水吗?借我用点儿。”最后她求救地看向我。
            我赶快低下头去看书。
            “什么时候变这么小气,你不给我可自己倒了啊!”她还在努力。
            我还是装着听不见,我能用余光看到李瑛在鼓励地冲我眨眼。

            “你怎么不去死呀!”李瑛笑着骂丰梅。
            “我干吗要去死,我又没偷东西。”
            “你没偷东西你那么有钱!”
            “我有什么钱?我要有钱还能连个CD都买不起!”
            只要有田畅在,宿舍的谈话也就变得生动几分,这已经成了大家每日不可少的益智娱乐。遗憾的是田畅越来越少呆在宿舍里,常常是一早出去,很晚才回来,所以就会听到李瑛抱怨说:“那个人怎么还不回来呀?准备鬼混到几点!”
            有一天晚上宿舍楼快锁门田畅还没回来。
            “我困了!我要睡觉!”李瑛说。“那个人天天回来那么晚又洗又刷影响大家休息,我建议咱们把门插上睡觉,谁也不准给她开门!”又指指我们几个:“你你你!快洗脸去!”
            我们宿舍第一次在熄灯之前睡觉了。
            田畅的敲门声是由小而大的,最后变成了擂门。
            “开门!”她哑着嗓子喊。
            没有一个人吭声。
            她开始一个一个地喊:“金莉莉,开门!丰梅,开门!”
            她喊到我的名字时,我的头皮麻了一下,刚翻个身就听到李瑛重重地咳嗽了一下。
            田畅的声音渐渐变小,变成了低声的哭泣。

            在全宿舍的联名上书下,田畅被调到了另一个宿舍,她走的那天没有一个人替她搬东西。

            我其实是一个胆小而怯懦的孩子,呆在沉默的大多数里,我感到安全。
            所以至于田畅是不是真的偷了东西已经不重要了,我甚至从来没有动脑子去分析过这个问题,重要的是大家都不理她。
            我甚至惊讶地发现在潜意识里,我竟是希望看到别人的伤痛,边咝咝倒吸冷气边庆幸自己的安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龌龊的心理,因此对自己越发绝望。
            早在小学时,我就已经对自己绝望了。
            那时学校正在大张旗鼓地组织学赖宁,一个冒着生命危险毅然冲进火海,最终为保卫国家财产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孩子。报纸上,杂志上,学校的宣传栏里到处都是他的英雄事迹,我走到哪里都躲不开他那双清澈坦诚的大眼睛,直要拷出我鲜艳的红领巾下藏着的小来。
            他去救火时知道自己会死吗?在最终的时刻他后悔了吗?还有,他疼不疼?平时开水烫一下手我都疼得哇哇大哭。
            在庄严地宣誓向赖宁学习的大会上,我可能是唯一一个想着这些问题的少先队员。
            从那时起我就对自己绝望了,并一度产生自暴自弃的念头。

            系里突然通知说期中主课准备来一场考试,摸摸底。
            班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连我都开始吃完饭就往教室钻,可直到考试前一天我还不知道从哪儿复习起。
            我突然想起来老师发过几张练习题,题型很象标准化考试,就找出来认认真真做了一遍,不会的还请教了老师和几个学习好的学生。
            考卷发下来,我大喜过望地发现所有的考题都是那几张复习题上的。
            考试结果出来我竟然是全班第一,我狠不得找个地方笑死。

            “班长老婆来看他了!你不去看看!”我正在宿舍看小说,从教室回来的朱平告诉我。
            “没听说他有老婆呀?”我问。我一直纳闷高玉宝何以置身美女如云的外院却不畏浮云遮望眼,从来没有动摇革命的坚定信念,看来是有答案了。
            “以前我也不知道。”朱平说。“听说是他们村支书的女儿,高玉宝交不起学费,人家就给出的学费,条件就是娶人家女儿。”
            “漂亮吗?”我问。
            她撇撇嘴:“在教室呢,你自己去看看吧。”
            我真就往教室走去。
            一个比高玉宝高半头的女的正一手挽着高玉宝的胳臂一手比划着和几个女生说话,我就凑过去听。
            “我感觉到那人不怀好意就使劲往边上挪,可他还是紧紧贴着我,到现在一想我心还砰砰跳呢,当时我多么希望玉宝在我旁边保护我。”她粗壮的手指按住心口,仿佛惊魂未定。“知道公共汽车上流氓多,下次我再来就随身带根针。”
            “辛未未。崔红艳,我女朋友。”高玉宝介绍道,似乎要岔开话题。
            那女的瞪了他一眼,他赶快改口:“我未婚妻。”

            就在这一刻,我原谅了高玉宝。

            宿舍空前团结了一段日子。
            有一天吕柠回来了一趟,一翻她的箱子,嘀咕了一句:“巧克力怎么少这么多?”
            她的声音很小,但宿舍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青色情色》之七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大家好!我是小树,我已经回到伟大的首都北京了,一回来就和几个朋友钻金山城吃火锅,太解谗了!怎么样?羡慕去吧!
            感谢大家教给我的办法,让我在这里还能时不时去文学城转转!
            在朋友的引见下见了个书商,谈得还算不错,如果一切顺利,我很快就会有一本书了,对学生时代也是一个交代。
            顾虑也是有的,最大的顾虑就是怕会伤害到亲人,其次怕非议,怕被说成是“用身体写作”,“出卖隐私”,这很时髦呀。
            按书商的意思,这个网上连载是坚决坚决不能载下去了,影响销量在其次,主要是会有很多隐患,想必大家都能想象。可问题是我已经有瘾了,我就是因为在这个坛子里比划了两下得到大家的鼓励才有信心不断写下去的,如果没有这种交流的感觉我一天也写不下去。再说我也不相信书商说的那些事会发生在这儿,这是我到过的最纯洁友爱的班级,让不爱上学憎恨学校的我一天不来班里晃两圈儿心里就难受。虽然我不经常发言,可和宣4比喻的那个野口一样,我天天都躲在背后偷听大家的谈话,听到有趣的就拿个笔记下来,改吧改吧加到小说里。所以我觉得要就这么走了,实在是不仗义,于是嘴上答应了书商,一不留神又跑过来出板报了。一个小小的请求是不要转载,嘻嘻。
            废话不多说,新黑板报出来了,欢迎大家多加跟帖!

            在全宿舍的联名上书下,田畅被调到了另一个宿舍,她走的那天没有一个人替她搬东西。

            我其实是一个胆小而怯懦的人,呆在沉默的大多数里,我感到安全。
            别人开我玩笑只要不太过分我都不会生气,生气也只是涨红了脸,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
            这小孩儿真好,一天到晚都在笑,好象没愁事。我不止一次地听高年级的学生议论。
            在她们这么说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笑。
            笑只是我的习惯表情,在它的掩饰下,我神游在自己的世界里。
            谁要入党了,谁的东西又丢了,有可能是谁干的,哪个班最有可能被评为优秀班级,对诸如此类煞有介事的分析我从来不屑一顾,不跟我说我永远也不知道,跟我说了,我也是神情飘忽地微笑着点点头,继续神游。
            所以至于田畅是不是真的偷了东西我不知道也不关心,重要的是大家都不理她。
            甚至,我惊讶地发现在潜意识里,我竟是希望看到别人的伤痛,边咝咝倒吸冷气边庆幸自己的安全,乏味的生活也因此有了点异样。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微笑的外表下会有如此龌龊的心理,因此对自己越发绝望。
            早在小学时,我就已经对自己绝望了。
            那时学校正在大张旗鼓地组织学赖宁,一个冒着生命危险毅然冲进火海,最终为保卫国家财产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孩子。报纸上,杂志上,学校的宣传栏里到处都是他的英雄事迹,我走到哪里都躲不开他那双清澈坦诚的大眼睛,直要拷出我鲜艳的红领巾下藏着的小来。
            他去救火时知道自己会死吗?在最终的时刻他后悔了吗?还有,他疼不疼?平时开水烫一下手我都疼得哇哇大哭。
            在庄严地宣誓向赖宁学习的大会上,我可能是唯一一个想着这些问题的少先队员。
            从那时起我就对自己绝望了,并一度产生自暴自弃的念头。

            田畅的床上住进来一个叫韩璐娜的浓眉大眼的英语系的自考生。
            自考生本来是不让住校的,可见路子不一般。
            她比我们大四五岁,自称在酒店工作多年,知道的事很多,说出话来常常让我们瞠目结舌。
            比如有一天她指着内衣上的牌子问我怎么念。
            Pierre Cardin。我很高兴有机会卖弄刚学的法语。
            “记不住。”她摇摇头。“还是屁眼儿卡蛋吧。一千多块钱买个屁眼儿卡蛋。”
            我差点儿没笑背过气去,同时为她所说的价钱暗暗咂舌。
            她还有一套黑色透明的内衣,上面是两只手,下面是一张嘴,她说这叫正确把握两点一线。
            她骂人通常以我操开头,以婊子养的结束。
            韩璐娜的到来无疑给我们宿舍带来了许多新气象。在此之前我是我们宿舍的流氓,因为我总是穿三点去上厕所,还自称“微服私访”。
            我很喜欢听她说话,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觉得自己是个沐浴着阳光雨露长大的好小孩。
            所以在她讲笑话时我总是夸张地大笑以展示我的单纯无知。
            在正经人面前耍流氓,在流氓面前装正经,在兽群里装鸟,在鸟群里装兽。

            系里突然通知说期中主课准备来一场考试,摸摸底。
            班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连我都开始吃完饭就往教室钻,可直到考试前一天我还不知道从哪儿复习起。
            我突然想起来老师发过几张练习题,题型很象标准化考试,就找出来认认真真做了一遍,不会的还请教了老师和几个学习好的。
            考卷发下来,我大喜过望地发现所有的考题都是那几张复习题上的。
            考试结果出来我竟然是全班第一,我狠不得找个地方笑死。

            “班长老婆来看他了!你不去看看!”我正在宿舍看小说,从教室回来的朱平告诉我。
            “没听说他有老婆呀?”我问。我一直纳闷高玉宝何以置身美女如云的外院却不畏浮云遮望眼,从来没有动摇革命的坚定信念,看来是有答案了。
            “以前我也不知道。”朱平说。“听说是他们村支书的女儿,高玉宝交不起学费,人家就给出的学费,条件就是娶人家女儿。”
            “漂亮吗?”我问。
            她撇撇嘴:“在教室呢,你自己去看看吧。”
            我真就往教室走去。
            一个比高玉宝高半头的女的正一手挽着高玉宝的胳臂一手比划着和几个女生说话,我就凑过去听。
            “我感觉到那人不怀好意就使劲往边上挪,可他还是紧紧贴着我,到现在一想我心还砰砰跳呢,当时我多么希望玉宝在我旁边保护我。”她粗壮的手指按住心口,仿佛惊魂未定。“知道公共汽车上流氓多,下次我再来就随身带根针!”
            “辛未未。崔红艳,我女朋友。”高玉宝介绍道,似乎要岔开话题。
            那女的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他赶快改口:“未婚妻。”

            就在这一刻,我原谅了高玉宝。

            宿舍空前团结了一段日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瑛和韩璐娜变得特别亲密,她喊吕柠大老婆,喊韩璐娜二老婆,左拥右抱,春风得意,在宿舍其余人面前说话也越发显得底气十足。

            有一天吕柠回来了一趟,一翻她的箱子,嘀咕了一句:“巧克力怎么少这么多?”
            她的声音很小,但宿舍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正在花坛边上坐着背书,一个男的微笑着径直向我走来。
            恍惚间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嗨!”他向我打招呼。
            “嗨!”我也踌躇着回应。
            “大一的?”他微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
            “感觉大学生活怎么样?”他问。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糊其辞:“还行吧。”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满意。”他的微笑有点象周润发。
            “有一点。”我承认。
            “想不想找个兼职工作丰富一下自己的生活?”他挑挑眉毛。
            我一直不太喜欢表情过于丰富的男的,但有帅哥搭话总还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尤其听到他说工作,我来了兴趣:“什么工作?”
            “一份你肯定可以做好的工作,收入丰厚而且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他说。
            听起来挺诱人。
            “我愿意试一试。具体做什么呢?”我问。
            “具体的你星期六到我们公司去一趟吧,我们会给你一个系统的介绍。”
            星期六一早我就在学校大门口等着。
            他很准时地到了,我们就一起搭车往他们公司去。
            在车上他从包里拿出个小瓶子冲我晃了晃,又从里面倒出两个药片放嘴里:“我每天都不吃早饭,吃两片儿这个一天精力都很好。”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那个“两片儿”的广告,好象是卖打虫药的,就自个儿在那儿嘿嘿笑起来。
            他们公司在一座很漂亮的大楼里,那儿已经等了很多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出来大喊肃静,亚太地区钻石级经销商百忙之中不远万里跑来给我们讲课,让我们表示热烈的欢迎。
            接着一个国语讲的不太好,手提密码箱好象刚走下飞机的中年男子给我们讲课,他讲得慷慨激昂,但和平时听老师讲课一样,我的精力不能集中五分钟,听到他说“麦当劳的经营模式”,我脑袋里薯条、汉堡包就排着队出来,看到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金字塔,一个小人儿一层一层往上爬,我的脑子里就法老胡夫,雄风漫漫,驼铃声声。
            就在奴隶们要把法老的尸体扔出金字塔时,灯全熄了,那个讲师在黑暗中大喊:“大家想不想发财?”
            人群爆发出雷鸣一样的呼声:“想——!”
            “要不要马上行动起来?”
            “要——”又是一阵雷鸣般的呼声。
            从迷梦中惊醒的我有点后悔刚才没有认真听讲,这么快就发财了,机会真的是稍纵即逝,好象是个名人说过,机会只敲一次门。
            所以当下课后领我来那人问我的听课心得时,我只能垂头丧气地说:“没听明白。”
            他一点也没有责怪我,反而耐心地用最通俗的语言又给我讲解了一遍,原来是我只需要花900块钱购买两瓶他在车上吃的那种圣光维康片就取得了他们的会员资格,如果我再找来一个人买,这钱就退给我了,等于我白落两瓶药片儿,如果我再找来人买,公司还会给我发钱,买房买车到国外度假,而且如果我找来的人又找来了人,这帐也能算到我头上,公司会按一定比例给我提成。他指着不远处一个正眉飞色舞和几个人说话的老太太说:“看见她没?本来是呆在家闲得没事过来玩的,一不小心现在车也有了,房也有了。你还不比她强呀?反正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特别可信,如果你来找我,我肯定会买的。”
            “那也就是说,如果我买了,你的钱就退回来了?”我警觉地问道。
            “嗨!你这么说就太低估我了!我的钱早就退回来了,我现在已经在向买车冲刺了,我想让你来绝不是因为我差这两个钱,我只是觉得你能干得好,不干太可惜,就给你介绍一个机会。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我们这里是一个以爱心以共同的人生目标团结在一起的互帮互助的大家庭吗?再说了,”他咽了口唾沫,“你想想,现在一个家庭供一个孩子上大学多不容易呀,你就不想挣点钱减轻家里的负担?父母看到你这么快就自立了,该多高兴呀!”
            他边说边观察我的表情:“怎么样?决定了没有?”
            “让我回去想想吧。”我踌躇着说,毕竟900块不是个小数目,加上李瑛欠我的500块我这学期就剩这么多钱了。
            “行!我不催你!下周这个时间还有课,欢迎你来参加。”说着,他一路小跑到一个窗口给我办了一张听课卡。

            “千万不要去!”吕柠大叫道,她今天正好到宿舍来取东西。“那叫传销,我们这儿人都叫它老鼠会,全是骗人的!你去了肯定血本无归!”
            她的话让我有点不高兴,那人说我一看就很能干,怎么到她这儿就成了肯定血本无归呢?
            就在这时墙上的扩音器乌里哇拉地响了起来:“辛未未!辛未未!”
            “来了!”我对着扩音器大喊一声,拖拉着拖鞋就跑了出去。
            自从发现墙上那个喇叭能喊人,我就时刻盼着里面能传出我的名字。
            我也纳闷儿自己到底在盼什么。
            到楼下一看原来是上午那人。
            “正好路过,来看看你!”他带着周润发式的微笑递过来一兜大苹果,一束玫瑰花。
            我做出欣喜的样子闻着玫瑰花。
            “喜欢吗?”他问。
            我狠狠地点点头。
            “知道玫瑰花象征着什么吗?”他又问。
            我的血一下子全往脑门上涌。
            他肯定看到我的脸红了。
            这么一想,脸越发涨得厉害。

            送走了他,上楼时我尽量放慢脚步,好让人人都看到我手里的花。

            晚上到高年级宿舍玩,又跟她们说了这件事。
            “你千万不要去!”一个师姐惊叫道。“那全是骗人的,跟谁熟骗谁!”
            她的话也让我非常不高兴,情急之下差点把玫瑰花的事也说了。但同时我也想到,且不管这事本身对还是错,如果大家对此都这么有成见,这钱肯定不是那么好挣的。
            我决定不去了,但看着那兜儿粉嘟嘟的大苹果还有那束含苞欲放的玫瑰,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如果他再来找我,我就告诉他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但很多天过去了,他也再没有来找我,渐渐地我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有一天洗衣服时翻出了那张听课卡,突然就想起了那天他一路小跑去给我办卡的情景,心里一阵歉疚。
            不去就不去,还拿着人家一张卡,说不定还有人等着用呢。这样一想我决定把卡还回去。
            我按那天的坐车路线找到那幢写字楼,却发现那一层已经是人去楼空。
            “原来在这儿那个公司呢?”我问保安。
            “不知道,他们就租了两个月。”保安面无表情地说。

            回到宿舍我没和任何人讲这件事。

            找工作的心还是不死。
            在学校门口我看到一张招聘启事,一个化妆品公司招业务员。
            我记下了电话号码和联系人。
            这个号码很奇怪,只有126三个号,三个号后面一个破折号,破折号后面又是一串号。
            我刚拨完三个号,电话就通了,一个甜得发腻的女声吓了我一跳:“您好,邮电寻呼128号为您服务,请问您呼多少号?”
            我迟疑着报上了破折号后面的数字。
            “您的电话是多少?”她又问。
            我报上了电话上贴着的号。
            “谢谢您的使用,再见。”
            我拿着话筒又等了一下,那边再没有声音了,就犹豫着把话筒放下,结果刚放下,电话就响了。
            我看了小店店主一眼,他好象没有要接的意思,我就拿起了话筒,试探着说:“喂?”

            我们几个业务员每人都有不同的分工,有负责推市场的,有负责发放宣传材料的,我是负责做市场调研的,就是在商场门口让顾客或潜在的顾客填张表,其中问题包括你以前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感觉怎么样,有没有用过我们的,希望有什么改进等等,然后送给她们一个小试用装。
            “对不起,这位女士,麻烦您填张表,写下对我们产品的意见,以便我们改进。”我尽量把声音放得甜美。
            可她们常常是眼一瞪:“我凭什么填你们的表,你们改不改进关我什么事?”
            这时只需要拿出试用装在她们眼前一比划:“为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我们将赠送给您一个小小的纪念品。”她们马上就变得笑逐颜开。
            所以虽然是头一天上岗,我觉得并不难。
            当然也有的女人很难缠,送完她一个,她会说再送我一个吧。我就解释说这些赠品公司都有数儿,少了都得算到我头上,于是就有那么几个人隔几分钟就来填张表,我也装做不知道。
            两个小时不到,我就已经收集了厚厚一沓调查表。
            就在我算着今天能领的工资暗自高兴时,一个从我身边一擦而过的女的一把抢走了我手里全部的赠品:“这点儿破玩意儿还当个宝儿!”
            “哎——不行!”我大叫着追过去。
            刚追出几步远,就听到背后一阵骚乱,回头一看一群人正在哄抢那一箱赠品。等我大叫着跑回去时,就连箱子也已经被人端走了。
            我一下子傻了眼。
            回公司怎么交代?今天这个商场只有我一个业务员,连个做证的都没有。
            忐忑不安地回到公司,只有张经理在,听完我的叙述,他一点没有责怪我,还问我伤到没有,我本来只是担心,但在他关切的目光注视下,抽了几下鼻子,眼泪竟下来了。
            “别哭别哭!”他拍着我的肩膀,又到卫生间拧了一把毛巾出来给我擦泪。“小乖乖,可别哭了,你要心疼死我呀!你做得很好呀!才第一天来就做了这么多份调查表,你是我们公司最能干的业务员呀!”
            在他的安慰下,我渐渐抽噎着止住了眼泪,却发现正被他揽着肩膀坐在沙发上。
            我蹭地一下站起来:“我该走了!”
            “喝杯热茶吧,我去给你冲。”他还是那样关切地看着我。
            我坚持要走。
            “拿上你的工资吧!”说着,他递给我五十块钱。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希望你以后还能来。”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
            “不来了!我干不了!”我气鼓鼓地说,摔门走了。

            回到宿舍,只有李瑛在睡觉,窗帘紧闭,幽暗的房间里只有她轻微的鼾声和她满是四环素牙的微张的嘴里飘出的腥臭的气息。
            我躺床上掏出来那五十块钱对着窗户看着,突然就后悔了。
            人家可没说不让你干,是你自己辞职的,你和谁赌气呀?
            再说人家怎么你了,只不过对你表示了一下关心,你就气哼哼地跑了,是不是有点不识好歹呀?
            还有,他拍着我肩膀安慰我时,我其实有一点不舍得站起来。
            这时李瑛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地问我几点了。
            我看看表:“六点了。”
            “食堂还能有饭吗?”她嘀咕着。“干脆泡面吧。你有开水吗?”
            “你倒吧。”我看也没看她。
            “你怎么啦?”她问我。“不舒服?”
            她关切的目光让我突然就有了一股强烈的倾诉的冲动。
            “我发现我这人有点贱毛病,别人一对我好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怎么了?”她问。“谁追你了?”
            我就原原本本讲了怎么去应聘,怎么在商场门口遭抢,张经理又怎么没有责怪我,不仅给我发了工资,还拍着我的肩膀给我擦泪,而我却一摔门走了。
            “他肯定是喜欢你。”她说。
            “我也不知道。”我说。
            “你后悔了?”她问我。
            “有点儿吧。”我说。“其实我还真觉得他那人不讨厌,但我就是受不了别人一上来就那么亲热。”
            “那你就去找他嘛!”她说。
            “我才不会去呢!”我说。
            “算了,他要真有那意思,肯定还会来找你,要不来也说明他没当真,你条件这么好,肯定还有的是机会。”
            她的安慰让我心里舒服了很多。

            系里通知上次特殊情况没献血的女生星期一在系办门口集合去验血。
            每次献血之前都要重新验血。
            这一次我喝了更多的酒,以至于能看见地球的自转和公转。怕医生闻出来嘴里的酒气,又漱了半天嘴。
            结果是又合格了。
            献就献吧!我悲怆地对自己说。再怎么贫血也死不了,说不定我的血还能救活一条命呢。
            我听师姐们讲了个好玩的事,说她们去年献血时正好赶上血站附近发生特大交通事故,结果报纸上登出来的报道说事故发生后,大学生们踊跃献血,其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大学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团结互助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作为大学生我们更要继承和发扬这种美德,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人间云云。
            事实是她们那次去的只有十几个人,打听了一圈儿没有一个人见过什么记者。
            要问我的名字叫什么,我的名字叫雷锋。讲到最后那个师姐拍着胸脯郑重地说,引来一圈大笑。

            然而就在我已经说服自己去献血时,我的好事又来了。
            这次辅导员头也没抬就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星期五再献。”

            第三次走进血站时,我已经一点都不紧张了,熟门熟路找到验血室,把袖子捋到最高,闭上眼,就等着大针筒子往里扎。
            可结果是医生刚测了测我的血压,就在我的表格上画了个什么符号:“回去吧。”
            我不合格?
            我一下子愣那儿了,一时没搞清楚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这是唯一一次我没吃油条,也没喝酒。
            为什么不合格?

            “为什么不合格!”系办,辅导员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冲我喊。“为什么就这次不合格!”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同样的问题我问了那个医生,可她仿佛没有听见,只一脸不耐烦地喊:“下一个!”
            虽然低着头,我仍能感觉到辅导员在审视着我的表情,试图从中发现一点破绽。
            我感到有冰冷的蚯蚓在脸上游走。
            “你是不是买通了血站的医生?”她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一个寒战从头到脚,我哆嗦了一下,惊讶地抬头看她:“我哪那么大本事?”
            “我看你本事挺大的!”她的眼神充满了对我拙劣演技的厌恶和嗤之以鼻。“你们班是不是就你没交入党申请?”
            我想挤出来几滴眼泪,可嘴角抽搐了几下,竟笑了:“我要本事大还能考这么个破学校,这么个破系?”

            我捧个饭盒象个单摆晃荡在回宿舍的路上,往左是30度,往右还是30度,饭盒里的勺子也丁零当啷地跟着我尽情摇摆,或者说尽情摇滚。
            “你给我滚!马上滚!”辅导员指着门歇斯底里地喊:“你不想上就滚!”
            于是我就滚了。
            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毕竟在我们系几乎没有人敢顶撞她,因为所有的顶撞都是殊途同归,以扣发毕业证的威胁告终。
            我可能不要毕业证吗?
            不可能。
            所以我不应该顶撞她。
            我只是一个受重力控制左右摆幅不超过30度的单摆,却一不小心以为自己会飞。

            推开宿舍的门,只有李瑛在,坐在吕柠的床上,手里拿着一把巧克力,愕然地张大嘴看着我。
            难道她已经知道了我的事迹?
            我恍惚地想着,一头倒在床上。
            迷迷糊糊地躺了很长时间,墙上的扩音器响了,传出的竟然是我的名字。
            “来了!”我大喊一声,冲了下去。
            下面没人,我问管理员谁找我,她冲电话努了努嘴。
            我的电话?
            谁会给我打电话呢?我从没把这个号码告诉任何人,所以也从没接到过任何电话。
            我疑惑地拿起话筒。
            “你好,辛未未吗?”一个男人沉稳的声音。
            听出是张经理,我竟哽咽起来。
            “怎么又要哭,还在委屈呀?”
            我几乎能看到他温厚的目光。
            “没有。”我否认着笑了几声,用另一只手擦眼角的泪水。
            几个等着打电话的女生都愤怒地看着我。
            “周末没出去玩呀?”他问。
            “有什么好玩的!”我说。
            “我现在在总部,明天晚上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酒会兼记者招待会,你要不要过来玩儿?”他问。
            我犹豫了一下:“可我没有漂亮衣服。”
            “你就够漂亮的啦!”他说。“来吧,我等你。把火车票留着,我给你报销。”

            回到宿舍我就开始翻箱倒柜找衣服,一身一身地试。
            “这身好还是这身好?”我问李瑛。
            “勾引男人的最好办法是什么都不穿。”她冷笑着说。
            最后我选定了一件带格格的毛呢背带裙,外面披一件风衣。
            “你不冷呀?”李瑛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风衣下面露出的只套着薄薄的透明丝袜的脚踝。
            “不冷。”我跺跺脚说。
            我一直觉得丝袜以外的任何袜子包括天鹅绒都只能使裙子看起来象个围裙。

            一路上我都在想象他给我打电话的情景。
            我们整栋女生楼一千多人只有这一部电话,光排队等着打电话就得等至少半个小时,常常是一个说完不挂,下一个按一下挂机键马上拨号,如果谁的手慢了,放进来一个电话,就会遭到一圈儿人的白眼。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打进来一个电话其难度可想而知,更可怕的是有时候即使打进来了管理员也不给叫,一句“不在”就给挂了,所以大家都深知和管理员搞好关系的重要性,提一兜儿水果上楼一定得给她留几个。
            这也是为什么我从没把这个号码告诉任何人,我跟妈妈说有事我给你打过去,你就别给我打了。
            刚应聘过去填兼职员工登记表时,里面有一栏是联系电话,我实在没有别的号码,就把这个写上了。
            想象着他耐心地一遍遍按重拨键的样子,我在座位上偷偷地笑了。

            天亮时火车正好到达,刚出站我就看见他在冲我挥手。
            “不哭了,小东西?”他笑笑地看着我说。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来到公司,他把我介绍给公司其他的人:“辛未未,分公司的业务员,很能干。”
            又向我介绍:“这是会计小黄。”
            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小姑娘冲我甜甜地一笑。
            “这是司机老杨。”
            一个矮墩墩的男的冲我憨厚地一笑。
            “这是师大的孙霞。”
            一个刚涂完指甲油,正张着尖尖十指在那儿晾的女孩儿矜持地冲我笑笑。
            我看了一眼她的指甲油,CD,和她们说的田畅的口红一个牌子。
            “累不累?要累先休息一下,酒会晚上才开始。”他说。“那边是卧室,我平时就住在那儿。”
            我点点头。坐了一夜的火车是有点累。


            酒会在一个很大的酒店举行,每人端个盘子,拿着刀叉围着个大桌子找吃的。其间由总经理带头,各个分公司经理发言,总结一年的工作。轮到他发言时,我站在一个显眼的地方,面带女神一样圣洁的微笑鼓励地看着他,令我失望的是他讲得慷慨激昂但始终没有看我一眼。
            虽然我精心地打扮过,但和周围人比起来还是有些不合时宜。

            接下来是舞会。因为怕露怯,我就在座位上坐着,有人邀请就说不舒服。
            他在人群中很如鱼得水的样子,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大笑。
            嘈杂的人声让我觉得有点闷,就到门口站了一会儿,以为他会跟出来,忍不住回头看看,却看到他跳得正欢,就悻悻地又回来坐下。
            刚坐下他就走了过来。
            “不舒服?”他在我耳边喊。
            我摇摇头,在他耳边喊:“晚上我住哪儿?”
            他大笑起来,笑完又在我耳边喊:“怕我打你主意呀?”
            “那倒不是……”我躲闪着咕哝着。
            “放心吧,小烈女!”他拍着我的肩膀喊。“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今晚就住小黄家,明天我带你去公园。好吗?”
            我点点头。

            舞会到很晚才结束,我们一拨人挤上了老杨的车。借着酒劲儿,大家唱了一路的歌,只有那个孙霞一直一言不发地坐着,似乎有点闷闷不乐,奇怪的是也没人问她。
            我一直都在担心在先送谁后送谁这个问题上会有文章可做,甚至都想好了怎么应对,但似乎没有谁安排,老杨就先送的我和小黄。
            进门时,小黄的家人已经睡下了,我们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也上了床,我突然想起来他在介绍孙霞时只说是师大的学生就问小黄:“孙霞在公司干什么的?”
            “不知道。”她就象话在嘴边一样,回答得干脆利落。“睡吧。”
            我很快就睡着了。

            如果不是半夜一声响雷把我惊醒,我可能就一觉睡到天亮了。
            外面在下大雨,电闪雷鸣。
            我费了半天工夫才想明白我这是在那儿,想明白了也睡不着了,就披着衣服爬起来站在窗边看外面风雨飘摇的路灯和溅起很高的水花的夜驶的汽车。
            他是不是也醒了?
            闭上眼我能想起他卧室里干净的被单的味道还有白天穿过的大大的棉拖鞋,松软而温暖,脚放进去就不情愿出来。
            觥筹交错的酒会,人声嘈杂的舞会,昨天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在我脑海里。
            一个大大的闪电让我看到了所有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正扭动着抽搐着向我走来。
            我吓了一大跳,重新躺到床上,蒙上被子。
            但那个可怕的想法并不就此消失,不仅如此,还越来越清晰。
            房间里湿热的空气伴着小黄均匀的呼吸不断膨胀,被子仿佛吸足了水分越来越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把它掀在一边,还是热,索性光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要去找他,我要验证我的想法。
            这个决定让我激动得手直发抖,开始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叠被子。
            都收拾好了。
            一道闪电,我清楚地看到墙上的挂钟,还不到两点。
            太早了。
            我把窗户打开一个小缝,一阵冷风携着几个雨点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冰凉地打在脸上,让我浑身一激灵。
            就这样一直站到四点钟。
            我拍了拍小黄:“我走了。”
            “这么早去哪儿?”她迷迷糊糊地问。
            “我得赶一早的车回学校。”
            “那也不用这么早呀?再睡会儿吧?”
            “不了,再晚买不着票了,你睡吧,我自己走。”
            看我执意要走,她也就不再挽留。
            “外面在下雨,给你拿个伞吧?”
            “不用,雨都快停了,我打车走。” 说着,我把她按回了被窝。

            我轻轻关上门,沿着黑咕隆咚的楼梯走下楼。
            雨确实快停了,但还在稀稀拉拉地下,我低着头一口气走出了好远,鞋里灌进了水,一走就呱唧呱唧响。
            一辆出租车在我身后停下来。

            门铃按了半天没人答应,我改咣咣敲门,还是没人答应。
            “开门!”我狠狠地跺了两脚。
            许久,我听到他底气不足的声音:“谁呀?”
            “我!”
            又过了半天,他开了门。
            “天哪!你没吓死我!”他惊讶地上下打量我。“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了!哎哟,看给淋成什么了,赶快进来擦擦!”
            我梗着脖子走进屋:“我来拿我的包,我要回学校!”
            “先坐这儿,我给你找身儿衣服换上。” 他抱起沙发上的被子。“昨天晚上躺这儿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最近总这样。你喝点什么,要不要我给你冲杯热牛奶?”
            “我来拿我的包。”我站着没动。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要走呢?”他不无担忧地看着我。
            “我来拿我的包。”我梗着脖子不看他。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叹了一口气,靠在沙发上。
            “你的包在卧室,里面有人,你敲门吧。”
            我轻轻地敲门。
            “谁呀?”孙霞迷迷糊糊的声音。
            “打扰一下,我来拿我的包。”我说。
            门开了,孙霞揉着惺忪的睡眼:“这么早,要走呀?”
            “我得回学校,晚了就买不着票了。”我说。
            “昨晚打雷好响呀,吓死我了。你听着了吗?”她说。
            “哦,是挺吓人的。”我瞟了一眼她的大腿,雪白耀眼,拿着包往外走。 “你接着睡吧。”
            “牛奶给你热好了,喝一点再走吧!”客厅的沙发上,他还是不无担忧地看着我。
            我没吭声,飞快地跑了出去,跑出老远还听到他在喊:“等一等,我你拿把伞!”

            回到宿舍天已经黑了。
            脱下湿衣服和溅得全是泥浆的长筒袜,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这才感觉到饿。
            今天一天还没吃饭呢。
            我拿出一包方便面,又想起来没打开水。
            “谁有开水借我点儿?”我问。
            没人吭声。
            试了试暖瓶里的开水,好象还有点儿热气儿。
            一碗没泡开的面吃完,往床上一倒,巨大的困意很快让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去食堂打饭时发现饭卡上已经没钱了。
            这一趟来回火车票加上打车花了将近二百,我没钱了。
            “你现在有钱吗?”我问正在看书的李瑛。
            “怎么了?”她头也不抬冷冷地问。
            “我没钱了。”我说。
            半天,她从兜里掏出来一叠钱,数出五张扔在桌子上:“还你!挣点血汗钱也不容易。”
            说完她看看韩璐娜,两人会意地笑起来。

            早晨刚到教室,辅导员就面无表情地过来说:“辛未未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有同学反映你周末有两宿都没在宿舍睡,能不能解释一下干什么去了?”
            这一次她看我的眼神非常平静,但我的头嗡地一下大了。
            我刚刚听说我们学校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被别人老婆找上门的一律开除,凡是夜不归宿者一律严查去向,处严重警告以上处分。学校每过一段时间突击查一次寝,奇怪的是平时很多夜不归宿的人一到查寝都回来得特别齐,所以最终被抓住的大多是人际关系没搞明白被自己人举报的。
            “我去看通宵了。”稍稍镇静一下,我说。
            我不想提这次周末之旅,也许已经忘了。
            “看两宿通宵?”她带着嘲弄的笑问。
            我点点头。
            “在哪儿看的?”
            “金泰。”
            “和谁?”她边问边做记录。
            “我自己。”
            “演的什么电影?”
            “好象有个美国片。后来就睡着了。”
            这谎撒得太不高明了,我暗暗后悔。
            “张经理是谁?”她不动声色地抛出第二颗炸弹。
            我的愕然让她露出了不易觉察的微笑。
            “是我前些天兼职的一个公司的经理。
            知道了是谁在害我,心里一阵发冷。
            她为什么要害我?
            我努力回想走前最后一次见她的情景。
            勾引男人最好的办法是不穿。
            再往前呢?
            我推门而入,她正坐在吕柠的床上,手里拿着一把巧克力,愕然地看着我。
            “什么公司?”辅导员追问。
            “一个化妆品公司。”
            “什么化妆品?”
            我企求地看着她,她面无表情。
            “妮可。”我说。
            “你还在那个公司干吗?”
            “我干了一天就不干了。”
            “为什么不干了?”
            “干得不好。”停了停又加一句:“还影响学习。”
            “他有没有再和你联系?”
            “没有。”我果断地说。
            “你家电话是多少?”
            “我家没电话。”我再次果断地说。
            “那个张经理电话是多少?”
            “我不知道。”
            “他们公司在哪儿办公?”
            我再次企求地看着她,眼泪夺眶而出:“老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夜不归宿了!这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问你他们公司在哪儿办公!”
            “海天大厦。”我看着她的眼睛,冷漠而敌意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很平静。
            “你先回去吧。”她合上记录本。“我们会对你所说的一切进行调查,在调查期间不经请示不得离开校园一步,一经发现,后果自负。”

            “你昨天没回来干啥去了?”韩璐娜的声音。
            “看电影去了。”李瑛的声音。
            “演的啥电影呀?”
            “《本能》续集。”
            “好看吗?”
            “好看!哎呀,那大腿,绝了!可惜有点老了,要找个十八岁的演肯定更好!”
            “啥叫本能呀?”
            “你不该问我,我哪好意思说呀!”
            “那我该问谁呀?”
            “谁有切身经验你问谁呗!”
            “我看你有!”
            “我还看你有呢!哎——我可告诉你,你以后饭盒别放我的旁边啊!我要感染个什么毛病可没人给我掏钱治……”
            我把视线移向宿舍的窗外。
            天空中投下成群的秃鹫黑色的影子,它们一定是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赶来的。
            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是罪有应得。
            被我踢过裤裆的刘红兵,因为我的不敢担当直到退学还背着偷书罪名的男生,被我利用过的孟小雅,向我借开水我假装没有听见的田畅,他们都躲在暗处,为这一天咬牙切齿,蓄谋已久。
            把手伸出去,阳光下我能看到透明的掌心里粉红的血管在有节奏地轻轻跳动。
            几个黑色的影子无声地落上我的手掌,翻飞着,我看到手指在它们硬而弯的喙下滴血,却没有感到疼。
            甚至,在墙上的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微笑的嘴唇,没有人吻过的嘴唇。
            这么年轻,就要死了。
            我听到了不知是谁的叹息。

            我站起身向校门口走去。
            在一个有公用电话的小店拿起话筒时感到背后有一双窥视的眼睛,一回头正与高玉宝躲闪不及的目光相遇。
            这就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了吧。
            我冲他笑笑,他也尴尬地冲我笑笑,很快就去看别的东西了。
            刚拨了三个号就通了。
            “你好,邮电寻呼45号为您服务,请问您呼多少号?”一个甜得发腻的女声。

            “公司最近报销制度有变化,住这里你不介意吧?”他边解领带边说。
            我笑着摇摇头。
            “昨天你那么一大早走,真把我担心死了。”他不放心地看我一眼。
            我还只是笑。
            “我真的是很牵挂你,”他一把抱住我,“你看你一说想我我就放下手边所有的工作过来看你了。”
            “说说看,小宝贝,怎么突然想我了?” 他边说边把我按在床上。
            我挣扎着腾出手来,从牛仔裤的屁兜儿里掏出一个小圆圈:“你用这个吧!”
            “你怎么会有这个?”他惊讶地张大了嘴。
            他肯定是觉得上当了。

            “我还以为你是第一次呢!”喘息稍稍平定,他笑笑地看我一眼说。
            “我就是。”我说。
            他哈哈大笑着站起来朝卫生间走去:“别担心,我不在乎!”
            过了一会儿又在卫生间里喊了一句:“我就不该相信外院有处女!”
            的确,我的身体看起来没有任何传说中的变化,我一直当它是天堑,结果它是通途,这意外的无恙象是在嘲笑这之前我所有的煞有介事。

            睡梦中突然听到起床铃,该跑早操了,我一下子睁开眼。
            没有上铺。
            身边还躺着个男人。
            一时间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卖豆浆油条的吆喝声拖着长腔从楼下传过来,就象商店透明玻璃上为了防止人碰着头而贴的“小心玻璃”的字条一样,努力地提醒着我眼前的一切不是虚幻的,是真实的。
            看看表正好五点四十。
            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就开始穿衣服。
            “再睡会儿吧!”他在睡梦中一把抱过我,迷迷糊糊地说。
            “我回学校。”我使劲把他推开。
            收拾完了,我最后打量着这个房间和那个熟睡的男人。
            在床头的地毯上,有人用烟头歪歪扭扭烫出一个名字,李刚。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国名字。
            李刚问王红去邮局怎么走。李刚的爸爸是中学英语教师。
            在我们所有的英语教材上你都不难找到这样的例句。
            我理解这个李刚。
            当他躺在这儿抽烟,听着卫生间漏水的马桶极有等时性地滴答,听完这一声等那一声时,他以为自己在这个房间里的经验是独特的,是值得记住的,然而色彩难辨混杂着浓烈人味儿的枕套,中间隐隐能看出一个人形的白色床单都提醒他他只不过是这个房间的一个过客,无数个人在这里重复过他们自以为独特的经验,而这个房间会象接待每一个过客一样接待他,也会象忘掉每一个过客一样忘掉他,他会和所有的过客一样,最后变成枕套上混杂着的人味儿的一种,同时使白色床单上那个模糊的人形更加面目难辨。
            那就是客房对它所有客人的记忆。
            于是他感到了恐惧,恐惧让他成了一个破坏者,他想用暴力让它记住他的不同。
            然而现在看来这一切是多么得徒劳无功而不可理喻。
            在卫生间的台子上我看到了他的钱包,打开来里面全是卡,拿出不多的现金数数,十张,我很自然地把它们塞到兜里。
            我只不过干了一件和那个李刚一样不自量力的事。

            走过大堂时我注意每一个人的表情,但似乎没有一个人怀疑为什么一个女孩会在早晨六点离开酒店的房间。

            商业街上的店铺都还没开门,街上有很少的行人,很多的垃圾。
            一个已经看不出来原来装什么的塑料袋不折不挠地跟在我旁边跑,我停下来看它,它就也犹豫着停下来看我。
            商店门口放着喝了一半的啤酒瓶,旁边是一摊呕吐物,散发着一夜放纵的气息。
            整个城市就象一个刚刚被夺去贞操的少女,衣着凌乱,满身污秽,眼睛浮肿,穿行在大街小巷的呜呜风声就是她无助的哭泣。
            我奇怪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景象很陌生。
            仔细一想,原来来这个城市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是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她的凌晨。
            只看她白天的矜持美丽,我永远不会知道她会有这样不堪的前夜。
            但很快我又想到每个早晨都是这样。
            那也就是说她每天都要失贞一次。
            每失贞一次都要矫情的哭泣,其实只是想得到多一点的小费。

            我在一个商场门口坐着,一直坐到九点钟他们开门。
            我径直走到CD的柜台前,买了一个粉饼,一支口红。
            平时每次走过这个柜台我都目不斜视。
            “要打包装吗?”柜台小姐笑容可掬地问,她很高兴一开门就碰到一个这么爽快的客人。
            “不用。”说着,我打开粉饼对着镜子涂起来。
            浓妆艳抹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学校走时,我从路人诧异的目光里体会到一种高速下滑的眩晕。

            走进宿舍楼时,我用余光看到门口蹲着一个人,似乎有点熟悉,回头一看,立时呆那儿了。
            是妈妈。
            看见了我,她站了起来,浑身的关节都在啪啪做响。
            她有关节炎,一凉着就这样。高考前她睡在地上,常常疼得抱着腿打滚,但只要我一看她,就立刻装得若无其事。
            她肯定是昨天晚上赶到的,宿舍管理员不让她上楼,她就在这里蹲了一夜。
            她走过来,抬起手,两个耳光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没有四,五是在四的基础上改的。// 作者光合树可能要把这部作品出书了,所以,俺转过来,心里还有点那什么。。。毕竟没有得到作者的同意。。。// 不过,为了爱好文学的雨雨。。。: )
            • 好看呀.谢谢懒牛^_^ 没有4,不知道她的初恋故事的结果如何了:P
            • 谢谢!
            • 谢谢.文章写的狠不错.
            • 虽然不是很喜欢最后的那个处理.不过还是很真实,事实似乎也并非完全如此.也许是江湖易老的缘故?@_@我日语系的一个小MM去年毕业了,4年内没有交过男朋友.后来终于找了一个,呵呵,对方居然是同学.人生的境遇很奇怪吧!^_^
              • 圆舞
                • 跳了半天又回到开始的地方.可是美人,也许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岁月已经过了:( 生于70年代,呵呵.不知道别人如何,我是蒙事过日子.
                  • 我有两个小学同学,中学后不同班但同校,后来大家各自上大学,各自有各自的男女朋友。等那男孩子出国了,他们又在QQ上遇到,却认定对方才是初恋情人。呵呵,天知道,那个时候那个男孩子最喜欢欺负那个小女生啦!^_^
                    • 我DD的同学,2个人从幼儿园就是同学,然后一起小学,中学,连大学都在北大同系同班......然后......
                      大学毕业时候分手@_@
                      • 差不多二十年!你有信心对一个看着他从流鼻涕到流哈啦子的人始终如一吗?好象不太容易,看都看厌了
                      • 我知道的青梅竹马就没一个好下场的。最惨的是我,我妈老跟我念叨我2岁时就为我许好娃娃亲了,还老夸那个女孩子特水灵,甚至当着自己的儿媳妇也说。。一直到现在,我好像都没见过我那个没过门的媳妇什么样。。
                        • 俺的青梅竹马,号称要对我发50年后的宣言,随即见我反应一点不强烈,不久他老人家就结婚了.呵呵.现实的人性呀,现实!^_^听说婚礼上他老妈对我老妈大叹我是鼻涕妞的时候她老人家就喜欢我.挺好,挺好,他年轻的LP我现在叫嫂嫂.
                          • 你的那个小朋友绝对是我的偶像,年纪轻轻就能表达这么炽烈的感情,真可惜了。。。
                    • 人生有惊奇才刺激嘛:P
                  • 其实,我也是有日无日的瞎混。你说吧,变化永远比计划来的快。成一事得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喽,天时排第一,人和排最后。若本着人定胜天的倔劲,那得有金刚作的脑袋才行
                    • 所以,该干嘛干嘛,吃喝玩乐No.1.西西,美人,你的生活还是很精致有情趣的.我喜欢你这样的MM.
                      • 女孩子们在一起,总是你哄哄我,我捧捧你,心情愉快了,看什么都顺眼些,带给别人的欢笑也多一点。偏偏粗心的男同胞们不理解,嗤的一声说什么肉麻当有趣,动则找出种种论据加以批驳,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
                        • 甭理他们,他们说他们的,咱们乐咱么的,对吧?;o)
                          • ^_^
                          • 所以,友情对我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礼物^_^
                            • 蜜兔
                              • 你比雨雨还小? @_@
                                • 你这个还字咋叫人看着别扭 ^_^
                                  • 我发现咱们俩谁都看对方不顺眼,说话也听着别扭...... *_^
                                    • 哈哈,照您说,你我有可以发展为情敌的潜力喽。。。
        • 非常感谢lazycat!
          • 错啦,错啦,搬运的是懒牛,不是懒猫^_^
            • 雨雨好快呀刚一刷新就发现错了,正想改呢,就被你逮着了,:-) 谢谢懒牛!
              • 唉,别声张,悄悄看了就好了。
                • 别这样嘛,我道歉:( 如果没有找到最新的那篇(Harry已经删了),我可以发email 抱歉抱歉
                  • :P握手, 那就给我们发E-mail吧:P 点ID就可以,谢谢了,谢谢^_^
                    • 请也发MAIL 给我吧
                  • 谢谢搬运工!^_^
                  • 郑重感谢,收到
                  • 唉,俺也道歉。俺说的话还是挺重的说。
                    • 懒牛俺就喜欢你这点!^_^ 自然
                      • :X
                      • 冰释前嫌,真好真好,LAZYCOW 和BEN 都是大好人!:)
                    • :P握手
    • 写得好!
    • “献给70年代的同学们”又有新的了,到文学城“生于70's”找吧!lazycow(现在是什么季节)请不要转贴了,谢谢 搬运工
      • 要批评就批评我吧.怪我对文学城一无所知,找很久没找着才央求懒牛搬过来的.
      • Oh, part of my fault too. :(
      • 麻烦您看看#478916。本人生平最恨被人家指着鼻子教训的说!!
        • 作者在青色情色(六)内已经说请不要转贴了,你还是将六、七转了,所以怕你看见新的继续转贴,就加了"请不要转贴了,谢谢"的字样,但这离‘指着鼻子教训’似乎差得很远.
          • 行有行规吧?网络文学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就是“自由转贴,注明出处”。// 况且,这里真正看这文章的,就俺们这几个小资JM了。和发e-mail没什么不同。 // 又,如果俺买了一本书,朋友觉得好,借去看,就侵犯版权了?
          • 西西,"搬运工"不是特别动听的哦^_^
            • 网络文学是“自由转贴,注明出处”。这也是我的NickName搬运工的由来。但如果作者凭此谋生就不同了吧!麻烦您看看青色情色(六)的开篇一段。
              • 呵呵.说实话,让你这么气愤的这个"青色情色"俺也是大概浏览.还是因为被懒牛的#478873贴子钩起了好奇心以后的事情^_^可怜的懒牛一再申明,一再还是被你追着批评:(
          • Just curious, why did u care this much? (I don't mean u r right or wrong)
            • 所以俺才觉得是被人家指着鼻子教训,十分不爽,十分不爽。:((
              • 我只是一说,不要生那么大气!因为这东西是我搬过来的,我不希望因此影响到作者小说的出版,如果需要,我可以用Email的方式发给大家。
              • Pat, pat, don't let it infuence your mood, if it's right to you, take it; if not, ignore it!
                • 呵呵,谢谢,俺正在ignoring呢。^_^
        • / 枫下专辑/ zt 献给70年代的同学们(四) 文学城-生于70's ---光合树 -benii(Ben); 3.26 08:23 (6177 bytes. #419512) 等啊等, 终于等来了第四章. 谢谢搬运. :o) -lazycow(春天来喽 \^o^/); 3.26 08:50 (#419531)Reply
          • 搬运工的NickName就是由此而来!
      • To :lazycow/rainrain 等
        看见大家群情激愤的,我感到莫名其妙,现在把事情重复一遍:

        1. “献给70年代的同学们”的作者从欧洲回到北京,正于出版商洽谈出书事宜
        2. 出版商要求停止在网络连载本书
        3. 作者无法拒绝文学城观众要求,所以偷偷将文章继续贴在网上,但要求不要转载
        4. 在这种背景下,lazycow转载了6/7章节,并有(#478916)的说明


        5. “献给70年代的同学们”又有新的内容,是否存在可能lazycow继续转载
        6. “献给70年代的同学们”是我从文学城搬过来的,我不希望rolia的转载影响到作者小说的出版


        这就是整个事情的起因。


        BTW:

        如果说"请不要转贴了,谢谢"的字样是‘指着鼻子教训’,那么请给一个不是‘指着鼻子教训’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