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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幻戏之卷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二章 幻戏之卷



  大唐帝国第十六代天子宣宗皇帝在二十八岁那年继位,他是第十一代天子宪宗的儿子,第二十代穆宗的弟弟,第十五代武宗的叔父。由晚辈传位给叔父,的确是历史上十分罕见的例子。
  宣宗在十二岁那年被封为光王,不过继承帝位的可能性相当低。按照当时的传统,他的兄长穆宗必须把帝位传给他的嫡子,所以大家都认为光王不过是众多皇族之一,应该不可能有什么发展。
  “唉呀,简直比普通人还不如呢。”
  宫中的太监们私下这么说。那是因为光王不但很少说话而且动作迟缓,眉宇间缺少帝王的英气,反应更是迟钝。他总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对于别人的叫唤也不理会,一点也不理是当主君的材料。
  “就算他是皇帝的庶子,不过那个家族迟早会因为他而没落,幸亏他是皇族,不愁吃穿,算幸运的了。”
  “不过这样也好,既不会嫉妒别人,大概也不会有争权夺位的非份之想。”
  太监们偷偷地给光王取了“不慧公”的绰号,虽然带有嘲讽的意思,但并无加害之意。当时的朝政大权掌握在宦官手上,皇帝充其量不过是个傀儡。第十一代天子宪宗和第十三代天子敬宗就是惨遭宦官的毒害。除此之外,皇位的继承也是由宦官们决定。尽管有不少皇族和大臣企图杜绝宦官的专权,但是这些人最后的下场都十分凄惨。
  武宗皇帝尚未驾崩之前,宦官便开始讨论要拥立谁继承皇位。照顺位应该由武宗的嗣子继位,但是武宗只有三十三岁,皇太子过于年幼,虽说皇帝只是个虚位,但是毕竟还是由成年男子继承比较合适。
  “干脆拥立那个不慧公如何?”
  “嗯,说不定这是个好主意。由他当皇帝,我们也比较好控制。”
  “不慧公虽然愚痴,不过生性憨直,拥立他当天子,说不定他还会把我们当成恩人哪。”
  “好,就这么决定。”
  就这样,光王继承皇位成了定局。皇帝的子嗣叫皇太子,那么皇帝的叔父,当然就是皇太叔。病榻上的武宗知道宦官决定拥立皇太叔时非常气愤,因为他向来鄙视光王的愚昧和迟钝。但既然是宦官们的决定,武宗也无从反抗,只能默默地接受安排。
  “不管光王再怎么愚笨无能,但既然是皇太叔,多少还是得学着处理国政,干脆先让他批示几个奏摺好啦。”
  宦官们带着大约十天的奏摺前去晋见皇太叔。他们打的如意算盘是那个傻呼呼的皇太叔哪里懂得治理朝政,那时候一定会哭着求他们帮忙。这么一来,他们就能代为批阅,而且还能给自己做个顺水人情。不过事情的发展却大出宦官们的预料,早上才送去的奏摺还不到中午,皇太叔就叫宦官们把批示过的奏章带回去。
  “这怎么可能?!”宦官们不可置信地翻开摺子。里面的字迹端正,论旨分明,几乎挑不出一个错误,而且批示的内容果断而明确。就连眉批部分,也写得条理分明,一点也不像出自他们所认识的不慧公之手。隔天,半信半疑的宦官又带了更多的奏摺前去。同样的,一天之后所有的文件都批示完毕送了回来,而且批示的内容丝毫没有马虎之处。
  “什么不慧公!我看他是近几代皇帝之中最有才能的一个呢!”
  没过几天,皇太叔突然召见宦官。他看出宦官们满心的疑惑,索性开门见山地说:
  “非常感谢你们过去的忠心。本来,你们的工作本来只是整顿后宫杂务,没想到最后连国家大事都偏劳你们了。从今以后你们不需再如此操劳,只要安心地做好分内的事便行,好好地享受悠闲的生活吧。”
  不论声音或表情,皇太叔俨然已经具备帝王的威严和架势。万其是那对锐利的目光就像雷击一样令人倍感压力。宦官们不得已只得乖乖屈服,不过内心却暗忖“不妙,我们看走眼啦!”。就这样,皇太叔利用高明的手腕,功妙地阻止宦官继续干政。
  其实,皇太叔并不是什么“不慧公”,那副憨痴的模样完全是装出来的。因为他非常清楚,要是宦官知道他这个皇族不是个白痴,很可能早就对他下毒手。为了掩人耳目,宣宗以过人的自制力,装疯卖傻演了好几年的“不慧公”。
  宦官们认清现实之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居于下风,同时他们也感到非常害怕。一个原本和帝位无缘的人居然可以伪装这么多年,让大家以为他是只个毫无威胁的威呆皇族。想到这里,宦官们莫不感到战栗不安。他们知道皇太叔不是简单的人物,而且绝对不同于历代那几个昏庸的皇帝。
  武宗死后之久皇太叔继位,是为宣宗。这位比上一任皇帝多了四岁的新皇帝,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排除宦官干政。但是为了避免反弹,并没有罢黜他们的地位或没收财产。拔除宦官这些獠牙后,宣宗接着宣布中止废佛令。
  煸动武宗,强行实施废佛令的道士赵归真被捕,并且被处以极刑。宣宗的这项举动总算弥平了废佛风潮,长安的治安也得以恢复平静。
  接着,宣宗又放逐牛僧孺和李德裕俩位宰相。这两个人靠着强大的政治实力和派系,几十年来肆无忌惮地进行权力恶斗,迫害反对势力。长年的宫廷斗争,造成宦官势力坐大,甚至把持朝政。
  宣宗一连串的整肃,使得宫廷内外的人噤若寒蝉,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是否有更大规模的改革运动或更惨烈的流血事件。不过宣宗的主政风格稳健踏实,他并不打算兴风作浪,也不想掀起不必要的杀戮。
  “凡事要拿捏好分寸。”
  这就是宣宗的态度,承爱了三十年“不慧公”的嘲讽,他非常了解忍辱负重的重要。无视于现实,一意孤行地实施铁腕,只会招致无可挽回的混乱和悲剧,武宗的“废佛令”就是最好的例子。当然宣宗何尝不想一举肃清宦官,但是狗急跳墙,一旦将他们逼急了势必会遭致反弹。过去就曾经发生过宦官毒杀两位皇帝的事实。而宦官尽管对新政策多所不满,但至少身家性命没有受到威胁,因此大家倒也能相安无事。
  宣宗知道,铲除宦官的事不能急于一时,就算花个十年、二十年报 时间也要耐心等待,而且他对自己的耐性十分有信心。
  这一天,也就是李绩和辛谠相识的隔天。宣宗一大早就精力十足地处理政务,用过简单的餐点后又回到书斋,这是他用来阅读或是聊天的私人时间。此外,宣宗的兴趣是治理国政,时时刻刻都在盘算着如何让混乱的局势重新回到正常轨道。
  其实在宣宗这个时期,朝廷所统治的疆土连天下的一半都不到,各地依旧是蕃镇割据的局面。蕃镇各自为政,丝毫不把朝廷威严放在眼里,俨然就是半独立的国家。这里说的蕃镇指的就是节度使,他们是中央设置在重要地区的军司令部,每个节度使都拥有数万重兵。安史之乱后,蕃镇更是公然违抗朝廷命令,边疆一带几乎全部落入他们的掌控。他们任意向百姓收取税金,恁意挥霍,自行征召兵马大兴工程。幸好江南富庶地区仍在朝廷管辖之内,大唐帝国才勉强得以保往优势地位和权威。
  宣宗的一生都在致力于压制宦官,制衡蕃镇。
  他所任用的宰相叫令狐绹。令狐在中土是极为罕见的姓氏,据说是源自敦煌的名门。绹是父亲,令狐楚也担任过宰相,父子二人都是通过科举考试的知识份子。令狐绹虽然不是十恶不赦的奸臣,却也不是英明的宰相,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功绩。在承平时代勉强还能担负宰相的重任,不过一旦面临多事之秋却是毫无应变能力。在安史之乱后,令狐对蕃镇的蛮横完全提不出有效的镇压政策,大唐帝国因此陷入分裂的危机。
  不过他对宣宗倒是非常忠心。在强而有力的君主指挥之下,勉强还能维持政事的运作。再者,宣宗本来就是事必躬亲型的皇帝,不放心把国家大事全权委托给宰相处理。因此,此起能干铁腕的政治家,或许像令狐绹这样的平庸之辈,反而更符合他的需要。
  ……这天,一位叫王式、字小年的朝臣前来晋见宣宗。他是宣宗从光王时代就认识的老朋友,也是惟一清楚“不慧公”真正面目的人物。



  王式三十八岁,和宣宗同一年出生。他还有位兄长叫王龟,字大年,是长安城里非常有名望的儒者。王式顾虑到兄长,因此把自己的字取为小年。就儒学上的造诣来说,王式并没有他的兄来得高深,他比较着重于社会的现实面。不过,像他这样的人才,在纷乱的世代反而较有发挥的余地。
  不久之前,他还是晋州刺史(地方的长官)。晋州这个地区,因为前几年发生严重的水患和饥荒,百姓苦不堪言,流民和盗贼四起。可是王式上任不到半年,就把这两个总是解决。民众都感到好奇,这位新官怎么有那么大的能耐。王式只回答了一句“百姓之所以变成盗贼,都是因为饥饿”,所以他在离开长安前往赴任的途中,沿途收购米粮和麦子,上任后便把这些粮食发配给当地百姓。此外,过去那些因为饥饿而犯罪的人,也都得到赦免。
  宣宗非常信任王式,常常召他到书斋商论国事。
  “朕从十岁那时开始,便故意装作憨痴的模样,幸好没被宦官们发觉,否则朕这条命恐怕早就不保了。”
  “皇上的苦心,微臣都看在眼里。”
  “其实腾倒不觉得苦,反而很有趣。因为,这让朕学到,只要坚持到底就会成功。”
  宣宗笑着说。或许是不习惯像这样开怀大笑,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不协调。而王式的外表给人沉默不敬言笑的印象,但是他笑起来的模样亲切而温和,就像孩童般天真。这对主仆似乎能为日薄西山的大唐帝国,带来一线希望的曙光。
  听宣宗对国政的看法后,王式也借这个机会提起另一件事。
  “皇上,微臣有件事想向您禀报。”
  “说来听听。”
  “就是关于皇上的弟弟,二十郎的事。”
  “二十郎?喔,他给自己取了这样的名字吗?”
  宣宗像无奈似的摇摇头。王式观察他的表情后,继续说了下去。
  “听说有个叫绞缬城的地方,那里好像聚集了可疑的人,而且正在进行非常可怕的阴谋……”
  王式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宣宗耐心地听完后叹了口气,慎重地看着王式,说:
  “这件事实在叫人难以置信,要不是听你亲口说出,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臣也是这么想。若非亲口听二十郎说起,我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事。”
  听到王式这么说,宣宗带着复杂的表情问:
  “那么,爱卿认为那个叫绞缬城的巢穴在什么地方呃?”
  “臣认为,应该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地方吧。”
  “你为什么叫此肯定?”
  “皇上,这个请您先过目。”
  王式取出一只细雨长的布包。他打开布巾,里面赫然是一支羽箭。箭首略有变形且带有赤黑色的污渍,很明显是使用过的。羽毛的部分,乍看之下以为是黑色的,仔细一看才确定是暗红色。宣宗虽是阳刚之人,却还是免不了感到一阵恐怖。
  他盯着王式,以无言的视线询问究竟。王式冷静地回道:
  “没错,这就是证据。这是用人血染成的羽箭,昨天晚上有人用它在长安城里杀人。包括被箭射死的人在内,那场火灾一共死了八个人,全是无辜百姓。这件恐怖杀人事件,已经在京城内外引起不小的恐慌。
  宣宗用低沉而强硬的语气说:
  “这件事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是。”
  接着,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宣宗和王式都是可以耐得住长时间沉默的人。虽然没有开口说话,脑筋却不停地运转。最后,宣宗把箭还给王式,并问道:
  “就算派二十郎去围剿绞缬城,可是他一个人根本应付不来。”
  “依臣之见……”
  “派官兵前去围剿,是不是比较好!”
  “臣以为,朝廷只需提供协助便行。二十郎虽然对自己的境遇感到不平,但并不是固执的人,如果真的有必要,他会向官府求援的。”
  王式的表情稍微有了转变。
  “不过,臣还有一件事想请示皇上。如果真的要由朝廷出兵的话,可以挪用多少兵马呢?”
  “五千,不、顶多三千吧。”
  说到这里,宣宗不禁又叹气。过去大唐帝国动员五十万大军讨代北突厥,东征高句丽,旌旗飘扬边疆,声威远震四海,但是如今的兵力恐怕连古代的小国都比不上。
  王式笑笑说:
  “这样就足够了。倘若还需要增援兵力的话,再向地方的蕃镇征调即可。当然还有别的方法,不过可能要花不少钱。”
  “好是好,可是要由谁领兵呢?”
  “臣愿意负责领兵。”
  王式冷静而坚定地回答。王式虽有丰富的行政经验,却从未带过一兵一卒。尽管宣宗也清楚这点,但也没有反对,因为他相信这位老朋友有那个能力。
  “那么,爱卿可以退下了。朕等你回来禀报消灭绞缬城的好消息,别让朕失望啊。”
  宣宗轻轻挥挥手,王式做了揖之后退下。守在房门外的宦官,表情木然地目送王式离开。
  慈恩寺占地十分宽广,境内种植了不少花草植物,是长安城中少见的闲静之地。红叶树下站着几头花鹿,偶而会竖起耳朵,像在聆听远方传来的颂经声。
  不过真正引起鹿群注意的,其实是吵杂的人声。这一天,慈恩寺境内聚集了两万多名的长安百姓。
  人群中有两名男子并肩走在一起。其中较为年轻,带有侠士风范的是李绩。另一位年纪稍长,一身官服装扮的中年人则是王式。这一天是王式晋见宣宗后的隔天早上。
  慈恩寺内有座露天的戏场,不但是长安城内规模最大的,也是全国……不、说不定是世界上最大的吧。
  这里经常举办马戏团、奇术、幻术之类的表演活动,动辄就有上万观众前来观赏。观众之中多半是平民百姓,当然也不乏皇亲国戚。听说,数年之后曾发生过一件事,就是宣宗皇帝的女儿万寿公主宁可到慈恩寺看戏,也不愿去探视病危的皇弟,为此她还遭到宣宗的严厉斥责。
  李绩和王式经过戏场帝,直往大雁塔的方向走去。这座塔是长安城内最高的建筑,从塔顶可以饱鉴整座长安城的风光。
  两人边走边聊,途中不但得闪避突然从人群中窜出的孩童,还得应付那些死缠不休的摊贩。
  王式把皇帝的决定告诉了李绩。
  长安城的行政和治安应该是由京兆府尹负责,京兆尹之下还设置了一个叫万年县令的长安县令。不过,由于这次的行动是由皇帝亲自下达的密令,由宰相令狐绹直接负责,正确地说应该是由王式指挥,宰相只是在后方提供援助。
  “那个宰相靠得住吗?”
  李绩的疑问虽然失礼,不过王式倒没有过度反应,只是淡淡地说:
  “只要他不要妨碍我们就行啦,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人。”
  王式比李绩大了十岁,态度也比较稳重。以长幼顺序来说,李绩说话的态度稍嫌轻率。在外人眼里看来,可能会认为那是弟弟对兄长表示亲近和敬意的举动吧。



  大雁塔原本是玄藏法师亲自设计的建筑,但是后世重新做了整修,改为武则天的御庙。塔有七层高,从塔顶可以远望长安城的街景,塔内的阶梯采螺旋式造型,不分身份贵贱任何人都可以上去。只不过阶梯十分陡峭,连壮年男子都很难一口气爬到最顶端。
  当两人爬到塔顶时,李绩还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不过一旁的王式可就气喘如牛,流了满身大汗。
  “总算爬到最上面了。”
  王式靠在个边,调整紊乱的呼吸。李绩也把手放在窗台上。
  “算一算,重阳节也快要到了呢。”
  九月九日也是菊花的节日。长安本来就是一个繁花锦簇的都城,从春天到秋天,鸟语花香从不间断。
  所谓“繁花飞舞,太唐之春”,意思是说,长安每到春天,满城柳絮纷飞,仿佛在告诉人们春天到来。接下来的季节,还会有桃树、梨树的花轮番盛开。到了晚春,硕大美艳的牡丹花几乎淹没了整座长安城。慈恩寺、西明寺、崇敬寺这几座有名古刹都是牡丹花的胜地。每到花季,长安市民总是带着酒和佳肴到这几处名胜赏花。著名的诗人王叡就曾经形容牡丹的妖艳之美,令人痴迷不已。
  除此之外,蔷薇、杓药、藤花也不落人后地争相盛开。到了夏季,还可以见到开满池子的莲花。到了秋天,菊花所散发出的淡淡馨香,为一年的花季划下句点。
  “皇上肯相信绞缬城的事,对我们实在有很大的帮助,不过……”
  李绩的手肘离开了个窗缘,转身看着王式。
  “儒家向来不是很排斥怪力乱神吗?”
  说来讽刺,儒家的圣典“伦语”中有记载“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王式倒是不以为意。
  “虽然书上说‘不语’,可是并没说全盘否定啊。”
  李绩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不悦,倒不如说是不满。
  “你以为搬出四书五经,我就怕了吗?再怎么说,我怎少也研读过左传(春秋左氏传)。”
  “那么,你全都看完了吗?”
  “你这个人真是罗嗦,就算看再多发霉的古书,上面也没教我们该怎么去消灭绞缬城啊!”
  李绩这番话虽称不上高明,不过王式也没有反驳。
  “您说的是,那么,现在我们该怎么做呢?”
  “还是先把你的意见说来听听吧。”
  李绩厚着脸皮说。
  先调查清楚再行动。王式这么回答。如果圆仁和尚所言属实,那么遭到绞缬城毒手的人恐怕有数千人之多,因此首先必须从长安城的失踪人口着手调查。虽然能掌握的线索实在少得可怜。但也只有从这方面进行了。
  所谓的旅商,指的是旅行的商人,也就是带着商品到全国各大城市贩售的生意人。如果这些旅商总是在固定的地区失踪的话,就表示绞缬城很可能就在附近。虽然在废佛时期社会治安大乱,不少商人或军队都是成群结队的行动,还是不断发生遭到盗贼袭击的事件。
  “关于资金的问题……”
  “资金?”
  “要建造像绞缬城那么大建筑,加上雇用人手,想必一定需要庞大的资金,他们是怎么弄到这么大笔钱的……”
  “应该是利用卖绞缬巾赚来的钱吧?一卷卖三十两白银的话,一年卖一千卷,利润就很可观了。”
  “绞缬巾的价钱很贵,销售量有限,再说那并不是能大量生产的东西。”
  “那么我们去调查看看,长安城内究竟有哪些大户人家买这种绞缬巾。既然有人卖,就会有买家。”
  “你说的很有道理。”
  虽说初步的方向已经确定,但王式还在思考另外一件事,就是那些失踪的商旅所携带的货物和财物究竟到哪里去了,绞缬城的人应该不会放着不拿,说不定,这还是他们重要的资金来源之一。
  “长安城内一定有他们的巢穴。”
  这个答案其实并不难。问题是地点。李绩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长安城内众多的废弃寺庙。废佛令取消后,不少被迫还谷的僧尼又重新回去整修庙宇,还是有很多荒废的寺庙一直无人闻问。
  “那些重机关报回到寺庙的僧尼,也不见得是真的僧尼呢。”王式一语道破问题的重点。
  说明白一点,绞缬城的恶徒很可能假冒僧尼,占据寺庙。表面上一副不问事的出家人模样,私底下却从事可怕的勾当。而事实上,也的确发生过这样的案例。曾经有官府派人去搜查可疑的寺庙,结果发现里面的僧众竟然全是土匪。
  “不只是佛寺,就连三夷寺也有调查的必要。”
  “说的也是》”
  因为圆仁是佛门子弟,所以他留下的书信中只提到佛教受迫害的情况。事实上,在废佛风潮中受迫害的不只是佛教而已,外来的宗教一样受到严厉的打压,长安的三夷教便是一例。三夷教泛指外来宗教中最有势力的三大流派,也就是“景教”、“袄教”、“摩尼教”,他们所盖的寺院通称三夷寺。
  景教算是基督教的其中一支,他们的主张简单地说就是“耶稣基督是人”。这样的主张当然没什么可议之处,但是反对派却指他们是阴谋不轨的异端,而将他们驱逐。之后,景教虽然洗刷了异端的罪名,但是那些遭到流放的信徒却向发民展,他们翻山越岭,排除重重危险和苦难来到中国的长安。当时的长安是个富庶和平的大都会,也是汇集各种民族和宗教的大熔炉,景教的信徒们于是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唐朝的历代皇帝对景教大都非常友善,尤其在太宗、玄宗、德宗时期,不仅允许景教传教,甚至还给予金钱上的援助,赐给他们土地,让他们建筑教堂。景教的盛况维持了将近二百年,但是到武宗时期却遭到无情的夺迫,教学被摧毁,教士也面临流放的命运,势力很快地由盛转衰。李绩以略带极端的语气说:
  “先帝(武宗)实在不配当大唐帝国的天子,只因为是外来的宗教就一律禁止废除,真是心胸狭窄。如果是区区小国的君主也就算了,可是堂堂大国的皇帝居然心胸如此狭隘,真是丢人。”
  李绩的这番话极为不敬,但是王式并没有说什么。
  秋天的太阳显得高而远,干爽微凉的空气令人觉得心旷神怡。远远望去,还可见到天边飘着淡紫色的去彩。民家的屋瓦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路树的末梢在风势的吹拂下轻轻摇摆,洋溢着一股陶然之美。不管是这里出生的本地人或是从外地来的游客,教会被长安的街景深深地吸引,再也不想离开。
  “如此美丽的城市,真的藏着用人血染布的妖孽吗?”
  李绩陷入沉思。秋阳已经开始西斜,天边仿佛抹上一层淡淡血光般的色彩。看着李绩年轻的侧面,王式若无其事地问起:
  “二十郎,你不想见见你的皇兄吗?”
  李绩像是早料到王式会这么问,语气冷淡地说:
  “不用啦,看到天子那么伟大的人物,我的眼睛会吃不消的。”
  “你真爱开玩笑。”
  “我只是一介布衣,跟父兄早就没什么牵扯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僵硬,王式也不便多说。李绩没有看他。仿佛在对着长安的街道,发泄内心的不平。
  “我的母亲总是以泪洗面。”
  声音还是一样僵硬。
  “她被赶出后宫时肚子里已经怀了我。”从她回到娘家之后从没笑过,在这八岁的时候抑郁而死,像是一盏烧尽的煤灯般黯然消逝。”
  王式默默耿听,没有插嘴。李绩凝望着长安城的街景继续说下去:
  “我母亲一直无法重机关报踏出人生,或许她自己也有错吧。但是一个十三岁就入宫的女人,又能要求她什么呢!”
  王式这时才开口说话:
  “天子有两个义务,一个就是治理天下善待万民,另一个就是……”
  “我知道,传宗接代延续皇室的香火……”
  李绩不客气地接着说。他拉高了音量,语气中充满了怒气。
  “传宗接代的话,只要生一、两个就够啦!为什么要生二十个呢?”
  “二十个虽然不能算少,在历史上绝对不能算多。”
  “皇帝为了生这二十几个继续人,就可以和那么多个女人睡觉吗!我可不认为他是为了义务才和女人上床的,说到底根本就是好色之徒!”
  幸好这里没有其他的外人。王式心里这么想,委婉地说:
  “玄宗皇帝就有五十九个皇子呢》”
  “你告诉我这个例子要做什么?这不是表明了,我们家的历代祖先都是好色之徒吗?”
  “正是如此。但是也正因为宪宗皇帝的好色,二十郎令天才能站在这大雁塔的顶端,欣赏长安城的美景不是吗!”
  王式想要安抚李绩,但是李绩不领情地别过头,像是在对他抗议“别再对我说教啦”。不过,王式还是继续说:
  “明年年初的时候,我将以安南都护的身份到当地赴任,目前正在准备之中。”
  “安南?”
  李绩感到一阵讶异。安南都护府是就是后世的河内,是当时唐土的最南端,距离京城长安有三千公里之遥的暑热之地。
  “你怎么被派到那么偏远的地方?”
  “唉呀,比起天竺和波斯近多啦。而且安南那个地方不论文字、法律和大唐差不多,风土民情也比较接近。”
  王式的语气和表情都没有什么起伏。他做了个礼:
  “我必须趁我还留在长安的这段时间把绞缬城的事解决。否则我实在无法放心地前往三千里以外的地方。”
  “你放不放心,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听到李绩这么反问,王式倒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不、刚才是我失言了。不过,真的不可能吗?”
  “谁说不可能。三个月的时间已经非常足够了。你看着吧,今年之内我一定会把绞缬城那些魔鬼给揪出来绳之以法。”
  “那我拭目以待罗。”
  王式又向他做了个礼。李绩回了一个复杂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王式事先设好的陷阱,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斗不过王式。当然,这不只是因为他们相差十一岁的关系。



  戏场的周边挤满了至少二万名的观众,其中夹杂着几个从扬州来的外乡客。其中一个对他旁边的人耳语:
  “辛兄,有关那个二十郎……”
  “他怎么啦?”
  “我猜想,他的来历可能不简单。”
  “我也这么认为。”
  辛谠点头。
  “不过这也没啥好讶异的,连我的祖父都当过宰相。可何况天下之大,卧虎藏龙的人一定大有人在,光是这场子里恐怕就有好几百个呢。”
  虽然辛谠的语气诙谐,不过李延枢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含意。辛谠的意思是要他别再追根究底,不管那个叫二十郎的人是何方神圣,只要他愿意相助,其他有就没啥好计较的啦。相反的,如果他是个不守信用、背叛朋友、鱼肉乡民无恶不作的恶徒,那么就算他是显赫的人家,他也绝不轻饶。
  李延区知道辛谠就是这么一个性情中人,尽管自己没有什么体面的家世,但辛谠还是一直当他是好朋友。
  “要表演绳技啦。”
  走绳索的表演就要上场,台下的观众们开始鼓噪了起来,乐声也起了变化,刚才还是轻快明亮的快板,可是一下子就转为略带神秘的曲音,吊足了观众的胃口。现场回荡着充满异国情调,却说不出曲名的笛声和弦乐。在秋夜沁凉的月光下,慈恩寺的表演让人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一条即粗且长的绳子就悬吊在观众的头顶上,绳子的两端连接着昨天搭好的梯子,全长大概有二十丈之多吧,距离地面也有五丈那么高。左右两边的高台上各有一个可以容纳两、三人的站台,上面还可以看见一个穿着天竺国衣服的人影。
  天竺的幻戏之所以会席卷唐土,主要是因为太宗皇帝的大力推动。贞观二十一年(西元六四七年),一个叫王玄策的官人,以和平大使的身份前去访问天竺的玛卡答国,顺路去拜访当年对玄藏大师十分礼遇的西拉提亚国王。可是当王玄策的人马费尽千辛万苦,越过西藏的高原和喜马拉雅山抵达玛卡答时,西拉提雅国王已经去世,一名叫阿鲁奇纳的人篡夺了王位,极尽暴虐地统治。阿鲁奇纳攻击王玄策率领的访问团,并将他们关进监牢。
  幸而王玄策用计成功地脱逃,但是他的部下还被囚禁在牢里。王玄策骑马横越印度大陆,一路逃到了尼泊尔。他向尼泊尔的亚姆休法尔曼国王借了七千名骑兵后又回到玛卡答。阿鲁奇纳也率领以大象部队为前锋、总数三万能以上的大军迎战王玄策,双方在恒河河畔展开激烈的血斗。最后阿鲁奇纳的军队惨败,三千名士兵被杀,被追到恒河因而落水溺毙的也多达一万人。包括阿鲁奇纳在内,总共有一万一千人被俘。
  尽管王玄策率领的是从外国借来的骑兵,但是他却能以寡击众大败敌军,充分展现出运筹帷幄的将才。王玄策把阿鲁奇纳囚在地牢,玛卡答王国总算恢复原来的和平。王玄策顺利救出部属之后,便带着他们踏上回国之路。先是绕到尼泊尔,把军队还给尼泊尔国王,然后再翻过喜马拉雅山、西藏,然后回到长安。一路上他们带着阿鲁奇纳和另外一位叫纳拉雅那斯法敏的婆罗门同行。
  王玄策非常热心地把纳拉雅那斯法敏推荐给太宗皇帝。虽然正史上没有记载,不过据说,王玄策曾经在天竺看过纳拉雅那斯法敏行医的神迹。由于太宗对外国的医术本来就很有兴趣,便召见这个叫纳拉雅那斯法敏的婆罗门。纳拉雅那斯法敏对太宗表示,他懂得长生不老之术,太宗对此很有兴趣。不过负责保护友谊赛安全的大将军,也是太宗少年时代的战友李绩却很不以为然,他说:
  “这位婆罗门懂得长生不老之术?可是我看他年纪倒不小呢。”
  李绩露骨的讽刺,惹得太宗笑了起来。
  “英国公(李绩)这句话倒是点醒了朕,谢谢你啊。”
  就这样,纳拉雅那斯法敏被叱退,太宗从此没再召见过他。
  有关纳拉雅那斯法敏这件事,虽是王玄策的失误,但是他开辟了经由西藏前往天竺的道路。之后,许多天竺人就是沿着这条路径,翻越喜马拉雅山前往唐土,其中又以商人、僧侣、卖艺的人居多。而这些艺人的表演非常受到长安市民的喜爱。
  “……里面好像还有外国的美女呢!她要表演表绳索吗?”
  李延枢伸长了脖子,打算看个清楚时,头上忽然有大堆的纸片像是飞舞般飘落在群众之中。这是台上表演的艺人洒下的。纸片大部分都是白色,不过李延枢随手抓到的却是一张金色纸片。这时一名穿着绿衣,像是舞台工作人员的女郎叫住了李延枢。
  “那边那位看官,请到台前来。”
  李延枢楞了一下,不知所以然地看着他旁边的人。那名绿衣女又叫了一次:
  “捡到金色纸片的那位看官,请到前面来。”
  群众之间开始骚动,有人嚷着:“到底是谁捡到金色的纸片?不要浪费时间,快点上台去呀!”“干脆老子代替你上去好啦!”
  “呃,这个……真是伤脑筋。”
  李延枢搔着头,看着辛谠。辛谠并没有阻止他,因为没有制止的理由。结果,李延枢只好硬着头皮,拿着金色纸片走到绿衣女面前。那位女子的年纪大约十八到二十岁左右,虽然头上缠着绿色布巾一副男人的装束,但看得出来是个标致的美人,而且好像还混着胡人的血统,眼睛带着点绿色。
  “这位看官,请随我来。”
  “嘎?还要爬上台子吗?”
  “嗯,很容易的。”
  “上去那里要做什么?我又不会走绳索。”
  尽管心里感到些许不安,不过被美女拉手的感觉倒是挺快意的,而且李延枢对于接下来的余兴节目也感到很好奇。心里才这么想着,李延期枢已经爬到梯子上的站台,台下的观众也仰头观看。从高处向下俯视的感觉固然刺激,不过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实在叫人腿软。平常表演走绳索的几乎都是女人,但这次帮他系腰绳的却是个穿黑衣的男子。李延枢看着悬空的绳索,不禁冷汗直流。绳索的正下方竖着几十把刀子,刀尖朝上,要是稍不留神,脚下踩了个空,一定会被下方的刀山刺穿。
  “喂,拜托!这太危险了吧?我只不过是来看戏的观众,别开这种玩笑了,快放我下去吧。”李延枢开始担心了起来。此时,一名男子突然从平台上滑上绳索,步履轻快的就像在平地上走路一样。大约走了二十来步左右,突然停了下来。场子里的观众都为他的精彩表演喝彩叫好。
  李延枢见状,魂差点被吓飞。只见男子手上握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就系在李延枢的腰上。男子一拉,李延枢立即从绳索上滑了出去。“哇!唉呀呀呀呀呀!”他发出奇怪的叫声,试图稳住剧烈摇晃的身体。不过走绳索本来就不是外行人玩得来的把戏,才一会儿李延枢整个人就失去平衡,两脚从绳索上滑落。
  幸好,缠在腰上的皮绳瞬间将他整个人勒住才没有酿成惨剧。那条绳带约三丈长,李延枢在距离地面约二丈的高度突然停下。看到李延枢在半空中摆荡,观众们紧绷的情绪这才松了下来,接着响起的是全场如雷的笑声和喝采。不过悬宕在半空的李延枢可笑不聘为。表面上,这只是一场余兴表演,不过李延枢已经感觉到整件事并不单纯,尤其是那个手里拉着李延枢腰上那条皮绳的黑衣男子……不、那不是黑色,而是暗红色!那不是跟绞缬巾是同样的颜色吗?
  下面的观众之中,当然也有人发觉情况有异。辛谠急忙拨开人群向前面挤了过去,他走到绿衣女郎的前面,说:
  “不要再开玩笑了!这种游戏简直就是在玩命,你们都是这样对待观众的吗?”
  刚才还笑脸迎人的绿衣女郎,这会儿脸上的笑容全消。
  “我、我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表演呀。按照节目表的话,应该轮到天竺的女艺人表演走绳索才对。”
  “这么说,这不是你们安排的余兴?快叫停!”
  其实,这时候的辛谠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要是那名男子突然放掉手中的皮绳,李延枢势必会落在刀山上,当场被利刃贯穿而死。
  此时,突然有声音传来。
  “扬州来的蠢蛋,乖乖地束手就缚吧!要是反抗的话,你的朋友可是会惨死在你面前!”
  现场的气氛刹那间陷入一片诡异和紧张,连观众也惊觉事态严重。毕竟,因为这样的表演太危险了。辛谠的表情由不安转为严肃。是绞缬城的人?!就是今天白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行凶的歹徒!我真是太大意了!辛谠挺起手中的棍子站在原地,看起来像是等着任人宰割。不过他的眼神非常镇定,因为他知道帮手已经赶来了。
  吊悬在半空中的李廷枢虽然被绳子勒得几乎喘不过气,但是他也注意到前来救他的人影。他放声大喊,试图引开那名黑衣男子的注意。
  “喂,辛兄!快救救我呀!我们不是好兄弟吗!要是你见死不救的话,我爹娘会变成厉鬼去找你算账!你把棍子丢掉,让他们绑起来吧!拜托你呀!”
  辛谠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这时四周的人群又起了骚动,十名男子从群众中走出。对方个个都是身材高大的壮汉,不但面相凶恶,服装也很粗陋。他们手上拿着短刀、棍棒、和绳子,一面大声吆喝一面朝辛谠走过来。辛谠仔细地打量他们几个,不过并没有发现穿暗红色衣服的。“啧,无聊”辛谠显得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句。那几个彪形大汉抓住辛谠的肩膀,扣住他的手腕,打算把他绑起来。
  辛谠岂会乖乖就范。他举起手上的樟棍。冷不防用前端突刺对方的脸。对方被这一击打掉了好几颗牙齿,脸上溅满了鲜血。
  辛谠的樟棍就像扫落叶般,击、挡、刺、闪、变幻自如。通常,如果只是要瓦解对方的战斗力,而不以杀人为目的话,棍棒倒是最有利的武器。因为棍子的首尾两端、中段,都是可攻,可守的部位。
  辛谠再次把伸缩子纳入腋下时,刚才那几名壮汉早已倒卧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辛谠无暇理会他们,带着棍子急忙奔向绳索的正下方。
  绳索上的那名黑衣男子,嘴里发出咒骂。只见他带着凶狠的目光,狠狠瞪着悬宕半空中的李延枢。
  “给我记住!你们这几个蠢蛋!”
  男子大声斥喝,然后松开手上的皮绳。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李延枢垂直地朝下方的刀山落下……在触地前的刹那,李延枢突然失去了踪影。
  绳索上的男子一阵讶异,惊慌地四处张望。当他再次看到李延枢的身影时,发现他已经站在距离自己约有二十步左右的另一端站台上面。
  黑衣男子一时之间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在他还来不及掌握状况之前,另一边突然传来叱咤声:
  “应该束手就缚的人是你吧!”
  黑衣男子看到一个黑影从半空中朝自己的方向飞了过来。他的脚不偏不倚地踢中黑衣男子的胸膛。黑衣男子脚一踩空,毫无防备地从绳索上翻落。在坠落的呼啸声中,黑衣男子亲身体会到李延枢刚才所受到的惊吓。
  “谢谢你,二十郎!”
  李延枢大喊。原来即时赶来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二十郎李绩。李绩走下大雁塔之后便回到戏场子看表演。当李延枢身陷危险时,机警的他立即采取行动。李绩跑到另一端的站台,将绳子系在自己的腰上,再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台架上,然后趁敌人不注意的时候用力将自己荡了出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接住了掉落中的李延枢,然后两个人再一起荡回站台。李绩把李延枢留下后,自己又荡了出去,从空中把那个黑衣男子踢落绳索。
  中国的历史上出过无数的勇士猛将,不过能够在空中做出如此惊险动作的,只有北魏的杨大眼或是隋朝的沈光而已。据说此二人练就一身轻功,身手有如飞鸟般轻盈利落。
  在黑衣男子坠地前的刹那,辛谠赶紧用棍子往地上划了个孤,把地面的刀子扫开,希望能够留下活口。
  不过结局并没有如辛谠所愿。黑衣男子从五丈高的空中摔落,头部严重地撞击地面,根本来不及在空中翻转或是做出保护的姿势。黑衣人的身体在撞击到地面之后弹了起来又落下。
  辛谠走过去看了一眼。那个人脑浆四溢颈骨断裂,死状极为凄惨,连围观的群众也不敢靠近看个仔细。李绩、李延枢、还有王式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李绩并不急着介绍王式,而是先去看看刚才被辛谠打倒的那几名壮汉。辛谠说:
  “这些人大概只是受雇的。”
  “是贱民吗?”
  “贱民?”
  所谓的“贱民”就是在乡下无法谋生,到长安讨生活的流浪汉。毕竟长安是个大城市,混口饭吃并不成问题。搬运、扫地、盖房子、到大户人家当苦力,工作机会比乡下多。到长安另谋发展的外地人,大多过着吃苦耐劳的生活,但是也有不少人因此而堕落。长安是个五花八门的国际都会,诱惑又多,一旦误入歧途就很难再自拔,结果不是落得饿死街头,就是为了钱不惜挺而走险。
  “现在我们只有穿绞缬衣的男子这条线索了。不过,恐怕不会有什么重大发现……”
  王式这么分析。他之所以还留在现场是想等京兆府尹来了之后,把这件事交代他去处理。既然王式答应帮忙善后,李绩便带着辛谠和李廷枢先回家里。他们离开之后,杂耍团的绿衣女郎一面和王式交谈,眼神却盯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当然,李绩他们并没有发现。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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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小说故事 / 绞缬城绮谭 第一章 秋风之卷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译者:花栗鼠

    第一章 秋风之卷



    “昔日风光不再啦。”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句话已经成了长安百姓们闲话家常的口头禅。他们口中所说的“昔日”,指的是玄宗皇帝在位的时期,距今已有一百多年了。之后,经历了肃宗、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等帝位的交替,目前已经是唐帝国第十六代天子,也就是宣宗皇帝的时代。

    大中元年(西历八四七年)九月,在阴历上已经算是深秋的季节。长安城里开始吹起了西北风,凉意中夹带着冰冷的寒气,时值收获季节,东西两大市集里堆满各式各样的鲜果干货,有柿子、利子、栗子、枣子、桃子、李子、还有从“蜀”运来的柑橘、苹果、葡萄。喧闹的市集挤满了人潮,叫卖的、采购的、逛街的混成一团,长安的秋天已经好几年不曾出现过如此热络的景象。

    比起极盛时期的长安,虽然旅居此地的异帮人足足少了一半,不过还是有数万人之多。他们大多是突厥、吐蕃、回纥、波斯、大食、天竺、新罗、日本等国派来向唐朝天子献贡的外交使节。除此之外,还有来自各地的商人、留学生、卖艺人、亡命之徒等等,可说是个三教九流的汇聚之地。

    长安的总户数大约三十万,总人口估计有一百五十万人,如此惊人的数字却依然让百姓们有“今非昔比”之叹。一百多年前,安禄山举兵叛乱,繁华的长安城惨遭蹂躏,一夕之间城池变色。至今,安禄山依然是长安城百姓们口中唾骂的逆贼。这场差点断送大唐帝国历史的安史之乱,使得长安城几乎成了废墟,难以数计的百姓惨遭屠杀。但是百年之后,长安再度恢复繁华盛况,人口和户数也比当时可观。腐败的朝廷虽然形同虚壳,却还能勉强敬延残喘下去,从这里便可一窥大唐的雄厚国力。

    那天和往常一样,长安城的正南门“明德门”挤满了数万人次的进出入潮。在一片烟尘杂杳的人海中,雄伟壮观的明德门看起来显得渺小而孤立。

    当天午后,一名男子在大街上漫步,此人身材中等,略瘦,年约二十后半,左手还牵着一头驴子,看起来像是来参加科举(高等文官)的应考生。那头驴子的背上驼着重重的行囊,看起来火气似乎还不小。

    男子兴冲冲地喊住同行的伙伴:

    “你看,辛兄,那就是叫做骆驼的野兽,很奇妙吧。”

    对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停下脚步。他的身材显然高大多了,大约六尺以上,有宽大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膛,年约三十岁上下。双颊和下颚蓄着黝黑的胡子,轮廊鲜明而深刻,不过浓眉下的眼神却是深邃而温和的。他穿着一身旅人的装束,背后系着一顶宽缘帽,右手拄着一根等身长度的棍子继续走着。此人姓辛,名谠。

    而叫住他的那个人姓李,名延枢。这两个人都曾出现在“旧唐书”和“新唐书”里,不过并没有纪录他们的字。

    “从扬州出发至今走了一个多月,总算是抵达长安啦。”

    李延柢说话的语气和刚才明显不同。

    “接焉为该怎么办!我们得先找到肯相信这种无稽之谈的人,而且必须是有地位的高官才行……”

    他叹了口气,语带抱怨地继续说:

    “我说李兄,你每次一开始想事情的时候,别人在跟你说话,你都没在听。”

    “这算是恭维吗?”

    “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李延枢抬高了音量,视线却被一间小小的点心摊贩所吸引。摊子上摆着各式各样面粉制的小吃,散发出阵阵令人垂涎的香味。李延枢走了过去,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买了一袋圆球状的油炸丸子。他把纸袋递给辛谠,不过辛谠却别过头去,似乎没什么兴趣,李延枢索性自己吃起来。

    “真是的,你这家伙简直自找麻烦,好端端的,干嘛大老远跑来这里受罪……”

    李延枢的嘴巴和手指没有停下动作,原本满满一袋的点心,不消一会儿功夫便只剩下一半。辛谠巡顾四周,突然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朝路旁一位柱着拐杖、无所事事的老头子走去。他郑重地向老人做了揖,像是在跟他问路。李延枢站在一旁,把没吃完的点头丢给驴子吃。

    “什么?你们要找布庄?那就去宣阳坊吧,那个地方什么布料都有。就在前面的转角拐右,然后直走就到啦。”

    谢过老人的指点之后,辛谠照着指示的方向走去,李延枢也匆匆地拉着驴子追上前。长安城的街道是采棋盘式设计,转角处都是十字路口,是一个设计非常完善的都市。城内总共划分为一百多个“坊”,所谓的“坊”就是以高墙为区隔,设有出入口的街区。

    街道两旁树木连绵。透过各坊的围墙,还可望见坊内民家的屋顶和树梢。远方皇宫巨大的琉璃瓦,在秋阳的照射下呈闪亮的金黄色。耀眼夺目的光彩往往让路人看得出神,而发生相互碰撞的情形。长安城大街到处可见不同肤色和种族的人,除了黑发、黑眼睛的汉人之外,还有红发、黄发、蓝眼睛、绿眼睛,以及被称为昆仑奴的黑皮肤异帮人,仿佛世界各国的人种都汇聚在此。

    “这种盛况居然还比不上一百年前,真希望我早出生一百年,这样就能开开眼界啦。”

    李延枢赞叹地说。这趟长安城之旅让他感到无比的兴奋和刺激。辛谠并没有答腔,只是陪着一抹苦笑继续朝老人说的宣阳坊前进。

    其实,长安城的架构并不是出于唐代设计师,而是隋代一名集建筑、科学天分于一身的天才宇文恺在二十八岁那年,奉隋文帝之命所设计的。

    以后世的算法在换算,长安城的面积大约是东西九·七公里,南北八·七公里,由朱雀大街将城分成东西两半,而宽达一百五十公尺的朱雀大街,简直就像一片广大的空地。据说朱雀大街的鼎盛时期,放眼望去尽是人山人海,路面几乎全被人、车、马、驴、骆驼所淹没。

    城里的每个街区都设有武候铺,这是为了维持长安城的治安所设置的岗哨。每座武候铺最少有五名官差驻守,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名。

    通过武候铺没多久,辛谠和李延枢两人终于来到宣阳坊。由于这段路程花了不少时间,当两人抵达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要是不能赶在暮鼓响起之前找到落脚的客栈,那可就伤脑筋啦……”李延枢不由得担心起来。不过辛谠似乎并不着急,只是专注地浏览各家绞缬铺。每一家绞缬铺门口都摆满了绢、绵、麻等各种颜色和图案的布料,不过辛谠只注意红色的布,其他的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逛了大约十间店铺后,他突然转身朝路边的一处布摊走去。当李延枢的视线随着辛谠落在同一家布摊时,脸上的表情顿时僵硬了。

    “啊、难道就是那种布……”

    李延枢忍不住发出惊呼。辛谠不发一语地盯着摊子上的暗红色布匹。当他准备伸出右手去触摸时,一个抵沉沙哑的声音制止了他。声音来自一个脸色惨白,身穿黑衣的男子,大概是摊贩老板。

    “我们的布是不随便让人摸的,客倌。”

    “可是不摸的话,怎知布的好坏?”

    “那是上好的绫罗。你只要买下它,就可以摸个过瘾啦。”

    “价钱怎么算?”

    “每卷白银三十两。”

    辛谠没有搭理,倒是李延枢故意咋了咋舌,暗示价钱贵得吓人。白银三十两?!懂行情的人,都可以用之笔钱买到一匹马啦!他手上拉的那头驴子,也不过只花了十两。

    “白银三十两?!”

    “这个价格非常公道。”

    “比起一条人命来,这个价钱的确便宜。”

    辛谠用冷酷的视线看着贩子。对方没有做任何回应,不过眼神倒是透露着几许敌意。

    “或者,两条以上的人命?到目前为止,他们榨干多少人的鲜血?”

    “客倌,你是来找碴的吗……”

    贩子的声音和表情起了阴暗的变化。

    “再不适可而止的话,我可要叫官差来了!”

    “尽管叫他们来吧。”

    辛谠不客气地说。

    “要告上官府也可以。你跟他们说,你只不过是杀了人,却遭到无赖汉的骚扰,看看官府会怎么处置……”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辛谠已经挥起手中的棍子,朝空中急速闪过的黑影扫去。



    辛谠那一棒重重地落在那个人的右脚踝。不过,对方显然也不是蹩脚的货色,他蹎着左脚在各个摊架之间跳跃逃窜,引起了其他摊贩的咒骂和咆哮。辛谠随即也把棍子夹在腋下,像一阵旋风似的追上前,李延枢因为还拉着一头驴子,无法跟上两人的速度。眼看就要跟丢了伙伴,他急得满头大汗,使劲地拉着驴子在后面追赶,最后来到一处人烟僻静的荒郊。

    就在前方不远处有一间废寺,外墙已经颓圯,破损的情况相当严重。不过从规模看起来,过去应该也是风光一时的名刹。寺内的三重塔、本堂、和僧房几乎被破坏殆尽,四周爬满了树藤,杂草丛生,景象极为荒凉。

    “大概是几年前颁布废寺令时被烧毁的吧。”

    李延枢这么想。他拉着那头臭脾气的驴子在废寺里车处找寻,突然脚下不知道绊到什么突起的东西,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没扑倒在地。他原以为只是石头。低头一看,竟然是颗已经泛黄的头颅。那对凹陷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在瞪着他看。

    “妈呀!”李延枢像是丢了魂似的大声尖叫,转身拔腿就跑,嘴里没命地喊着同伴的名字。

    “辛兄、辛兄!你在哪儿呀?!”

    才没跑几步路,那头驴子又蹬了蹬脚,杵在原地,不肯再走。“你又怎么啦?”李延枢胀红着脸使劲地拉,但是那头驴子非但不肯乖乖就范,而且还把他拖往相反的方向。就这样被拖了二、三十步后,李延枢突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不是辛谠、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那个人手无寸铁,而且被你伤了一只脚,没想到你还不放过他。看样子你并非本地人,是乡下来的莽汉吧。”

    李延枢朝声音的方向悄悄地走去,看到了伙伴的背影。他和一个背上挂着剑的年轻人隔着数步对峙。

    “这位兄弟,请不要挡住我的去路。”

    辛谠的声音低沉,带着威吓的意味。胆识不足的人,恐怕早就被吓得四肢发软吧。

    不过,眼前的年轻人脸上丝毫没有惧色。他看起来比李延枢小几岁,身材高挑匀称而结实,让人不由得联想到一头花豹。至于五官,称得上是贵公子型,但是他脸上所流露出的气息却谈不上文雅,反而带有几许剽悍。此人同样是一身“江湖人”的装束。看起来像是才刚结束一段长途旅行的样子。这个人的气质跟辛谠差不多,只不过少了辛谠那股风尘仆仆的沧桑。年轻人的背后,那名被辛谠击伤的黑衣男瘫坐在地,不断用手按摩疼痛的脚踝,脸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一副遭人欺凌的无辜模样。

    辛谠手上的那支棍子并不是一般的木棍,而是质地坚硬的樟棍。木棍中心被刨空,填以铁芯,外面再裹一层水牛皮,连锻铸的刀都无法将它劈断,反而会陷入其中。只要辛谠一使劲,刀身还会断成两截。这支平常人得费尽力气才能举起的重棒,在辛谠手中却像鞭子般的挥洒自如。

    看到辛谠和年轻人之间僵持的气氛,李延枢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他还来不及出声制止,年轻人已经亮出背上的剑,不留情地朝辛谠削去。

    辛谠的棍子一挥,不但挡掉了攻击,连年轻人和他的剑也一并被弹了起来。辛谠快速的舞动强韧的手腕,手上的棍子仿佛成了一道黑色闪光,以快如闪电的速度击向年轻人的脚。原以为年轻人会被撂倒在地,孰料他一蹴地,立刻又凌空跃起。辛谠的棍子在离地一尺的高度画了个弧,年轻人逮住空隙,从半空中直挥而下。瞬间,空气中爆出金属倾轧的声音,年轻人的剑和辛谠的木昆咬在一起,然后弹上半空。

    两人一愣,手上同时失去了武器,但是战斗并没结束。着地后的年轻人,间不容发地利用反弹力,猛然朝辛谠的脸踢了过去。辛谠双腕交叉挡住对方的攻势,顺势弹了回去。年轻人在空中翻了个身,向后躲过了辛谠的脚技。在这一来一往之间,两人掌握短暂的瞬间,调整气息,凶狠地瞪着对方。

    “辛兄是扬州一流的武林高手,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还能和他打得如此激烈,长安果真是个卧虎藏龙之地……”

    从高处观战的李延枢突然一个转念,机警地环视四周。刚才辛谠被追击的那名黑衣男子跑到哪里去啦?原本躲在年轻人后面的那名伤者,一脸痛苦地拖着受伤的右脚朝寺庙的后面窜去。他跳上颓圯的庙墙,很快地转身从怀里掏出了一团发亮的东西。

    “危险!快趴下!”

    李延枢在发出警告的同时,自己也迅速地往地面伏卧,辛谠和年轻人反射性地跟着做。一道闪光掠过他们的头顶,在落地的瞬间发出钝重的爆炸声响。刹时,地上卷起少许的沙尘和草枝。当三个人再度抬起头时,墙上的那名男子早已消失无踪。

    辛谠站了起来,走过去拾起地上的棍子和年轻人的剑,不发一语的把剑还回给年轻人。年轻人收下剑后,态度似乎有了转变。

    “兄弟看来并非蛮横无理之人,为何为追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呢?或许是我不该多管闲事,但你能把事情的原委说出吗?小弟愿闻其详。”

    看到年轻人诚恳的态度,辛谠沉思了半晌后开口说:

    “你有看到刚才那个男人手上拿的那块红布吗?”

    “嗯,有。”

    “那是用人的鲜血所染出来的,好像叫绞缬巾。我们就是来追捕这群恶徒的,刚才那个男的就是他们同伙。”

    年轻人蹙起双眉,一脸怀疑地看着辛谠。

    “也难怪你不相信……”

    辛谠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李延枢气吁吁地朝他们跑来,嘴里还嚷嚷着:

    “辛兄、辛兄、你快看看这个!”

    他被那头怪脾气的驴子拖慢了速度,不过左手倒是勤快地挥舞着一小块暗红色的布。那就是绞缬巾。李延枢不敢直接用手拿,只是用树枝勾着那块布。辛谠指给年轻人看,说:

    “你仔细看吧,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绞缬巾。我是扬州来的人姓辛名谠,这位是我的伙伴,姓李名延枢,我们都不是坏人。”

    李延枢把勾着布的树枝递给年轻人后,又跑去查看刚才地上的爆裂物。他告诉辛谠,那是用琉璃制作的飞镖,里面似乎藏有剧毒。

    “看来,我真的不该插手。真是抱歉,请这位大哥见谅。”

    年轻人低头赔罪,辛谠也点头回应。年轻人看着李延枢说:“听说,我们俩还是同姓呢。”原来他也姓李。

    “在下姓李名绩,字……”

    话说到一半,年轻人脸上突然露出像是在自嘲般的苦笑。

    “总之,你们叫我二十郎就行了,我是我爹的第二十个儿子。”



    这个自称是李绩的年轻人就住在长安城。他的房子位于皇居东方的崇仁坊,距离东市并不远,而且料举的试场礼部的南院也在那个区域。崇仁坊里居住了上万名从外地进京赶考的学生,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学生城。此外,各州也在此地设置进奏院,说明白一点,就是地方设在京城的办事处。这些老先生和公差都是来自全国不同的地方,他们习惯用家乡话交谈,因此走在崇仁坊的街道上,随处都可听到不同腔调的乡音,是一个充满活力而且热闹有趣的街区。加上考生们总是挑灯夜读,即使到了夜晚,灯火也从没熄灭过,因此崇仁坊又被叫做“不夜城”。

    李绩的房子并不算大,不过好歹也是独立的门户。房子前面有个一般大小的院子,里面种植的花草找理的整然有序。房子里大大小小的杂务是由一位从外面谁来的老人负责。

    李绩指示老人把驴子系在枣树上,并喂它喝水和食物。

    “这些事情做完之后,你就可以回去了。今晚,我要和这两位客人好好的喝一杯。”

    “辛兄,如果你们还没有找到落脚的客栈,不妨在寒舍屈就一宿吧?”

    李绩热心的邀请,辛谠也爽快地答应。

    不一会儿,远处响起了暮鼓的声音。待鼓声敲完三百下的时候,城里各街区的坊门都得关闭,任何人一律禁止进出。

    尽管入夜后,坊与坊之间禁止往来,但是坊的内部倒是可以自由通行。说起长安城的“坊”,不论是面积或人口都远远超过乡下的大城,尤其是崇仁坊这个不夜城,到处都是营业到深夜的酒楼和饭馆。

    “我知道哪家客栈备有好酒好菜,我们到那里再好好聊吧,这头驴子就暂时留在这里。”

    李绩带着辛谠和李延枢走在黄昏的热闹街道。坊内的道路是采南北纵横的棋盘式设计,位于中心交叉位置的叫做十字街,路幅有五丈(唐代的一太约三点一公尺)其他一些垂直交纵的狭窄巷弄,在长安城里总共有数万条之多,实在是多不胜数。

    而对十字街正好有一间客栈,是栋颇具规模的二楼建筑。李绩一行三人被带往一楼后面的位置。脸颊红润的中年掌柜看到李绩,笑容可掬地趋前打招呼。

    “欢迎欢迎,今天有河东运来的‘干和蒲桃’呢。”

    “这个不错,送上来吧。”

    所谓的“干和蒲桃”指的是完全不加一滴水的纯白葡萄酒。李绩另外还点了五、六盘的小菜,盛情款待今天刚认识的两位新朋友。

    扬州其实也算是繁华的大城市。往来国外的大船以及长江、运河的船只都以扬州为停靠的港口,而且也住了许多外国人。不过,旅居扬州的外国人多半是来自新罗或日本等国的东方人,并不会令人感到特殊的异国气氛。但是崇仁坊这家客栈可不同,里面的酒客甚至是店小二,大约有三成是毛发、眼睛都和汉人不同的异族。或许这就是长安的特色吧,不管是日常用品、家具装饰都带有西域的气息,随处可闻的弦乐器也让人联想到遥远的异国情调。

    李延枢指着辛谠,重新作了一番自我介绍。

    “我虽然是个无名小卒,不过这位辛兄可是宰相的孙子呢。”

    辛谠的手在脸的前面挥了挥。

    “祖父是祖父,我只是平凡的布衣罢了。”

    所谓的布衣,指的就是平民。辛谠系出名门之后,他的祖父辛云京曾在代宗皇帝时期担任宰相,以忠义武勇为人所称道。不过,辛谠却宁愿选择离乡背井,到长江下游的都市定居,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他生性好打不平,仗义行侠,压根就没想过要在朝廷里谋个一官半职。除了祖父留下的遗产足够他享受丰衣足食的生活之外,辛谠本身也懂得生财之道。年届三十一岁的他,尽管没有任何官街,但在扬州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富豪。只不过到了长安,只能算是个单纯的旅人。

    “喔,原来兄台是辛宰相的御孙啊?”

    李绩非常欣喜,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年纪二十七,在长安出生长大,早年丧父,由母亲一手带大。不久之前参加过坊州所举行的地方武艺大会,经过往返十天的旅程,最近才刚回到长安。

    最后自我介绍的是李延枢。李延枢也算是个读书人,属于知识份子的阶级,不过远不到参加科举或是在朝为官的程序,只能在家乡开私塾教小孩读经识字、或是担任有教人家的家庭老师、替目不识丁的百姓代写书信、处理衙门的文书之类的工作。但愿话说回来,“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这些脍炙人口的民间小说,就是出自乡下秀才的手笔。只不过李延枢的出生早了五百年,这一年他才二十九岁。

    “这么说来,小弟是年纪最小的,还要仰仗两位大哥多多照顾。”

    李绩说话的当儿,店小二陆续把干和蒲桃、牛肉和河鱼料理端上桌。在李绩的要求下,辛谠也说出了他千里迢迢从扬州来到长安的原因。

    “在扬州,我认识了一位叫圆仁的外国和尚,他告诉我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圆仁是日本来的和尚,在四十五岁那年,也就是文宗皇帝开成三年(西历八三八年)随着遣唐使的船只渡海到中国学习佛法。当时的日本认为唐朝是佛教的中心,圆仁为了学习佛教的真髓,才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渡海求佛法。七月二日那天,他在长江河口附近上岸后先滞留在扬州,等待文宗皇帝颁发的入境许可证明,一等就是半年的时间,他和辛谠就是在这段时间认识的。其实辛谠对佛法并不热衷,但是圆仁远从异国来唐求法的精神却令他甚为感动,所以在生活起居上提供不少支援。

    其后,圆仁还到过五台山的佛教圣地修行,于开成五年八月抵达大唐的京城长安。未料二年后,就遇上历史上有名的“会昌废佛”风潮。

    在中华文长久的历史中,经常发生这类的悲惨事件。在位高权重者的煽动下,少数派遭到诬陷迫害,难以数计的文化宝藏被无情摧残,“会昌废佛”就是非常有名的例子之一。

    会昌二年(西历八四二年)十月,二十八岁的武宗皇帝颁布敕令,强迫国内的僧尼还俗。翌年,大权在握的宦官仇士良去世。仇士良生前为了贡因自己的势力,暗中进行各种阴谋勾当,包括谋害皇族二名、后妃一名、宰相四名。但是这位横暴恶名昭彰的恶徒,惟独对佛教崇拜有加,对外国来的僧众更是礼遇,所以仇士良的死对外来和尚而言,无疑是一大打击。

    仇士良死后,他的遗族和随从遭到逮捕处刑,万贯的家产也被没收充公。所谓“种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长安城百姓对仇家的下场莫不拍手叫好。只是,长安城并没有因仇士良的死而回复平静,反而连番发生严惩的祝融肆虐,其中,六月一场大火更造成了四千户民家烧毁的巨大损失。

    会昌四年(西历八四四年),武宗正式下令“朕痛恶佛法,下令烧光天下所有的佛书、坏毁天下所有的佛寺。”到了这时期,“会昌废佛”的运动正式如火如荼地展开。

    在这场浩劫中,大唐帝国境内被捣毁的大寺庙有四千六百座、小寺庙四万座、强制还俗的僧尼有二十六万人,拒绝还俗者一律处死,寺院的土地和财产全数遭到没收,情况级为惨烈。

    唐朝的朝廷向来以信奉道教为主,但是对其他宗教多半采取宽容怀柔的政策,长安因此成为汇集百教的大城市。既然如此,为何年轻的武宗会下达如此严酷的废佛敕令?据说,废佛事件是一位叫赵归真的道士在幕后主导,他怂恿武宗宣布废佛令。但话又说回来,此时的佛教的确早已百病丛生,弊端连连。寺庙不仅拒绝向政府纳税,还向信众们收取布施、收购土地、囤积财富,不少出家僧众沉溺酒肉女色。武宗之所以强制没收寺院的土地和财产,一来既可充实国库,二来也可借此废佛运动,整肃堕落的佛教界。

    但若以励精图治的角度来说,武宗的手段未免失之极端严苛,不仅铲除异已,甚至连中立派,或是批评者也遭到诛连的命运。“十八史略”中描述武宗的为人“豪迈果断”,是位充满英雄霸气的年轻皇帝,只是一旦失去分寸,容易流于刚愎自用,一发不可收拾。

    这场废佛风潮造成长安城暴徒横行、寺院遭无情摧毁,佛经被焚烧、宝物被掠夺、僧尼死伤更是无数。焚烧寺院的火舌经常波及到附近的民宅,这也是长安城在这段时间,接连不断发生大火灾的肇因。“即使是处国的僧尼也不能例外,一律令其还欲,违者处死”,就是这道敕令,圆仁被迫离开长安,回到祖国日本。

    圆仁选择回国,并不表示他是个胆小懦弱之辈。因为一个胆小的人不会远渡万里波涛,到陌生的国度求法苦行。圆仁之所以下这样的决定,无非只是想把学成的佛法平安地送回日本。对他而言,即使必须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把贵重的佛经安全地送回自己的国家。就是这股强烈的使命感和自信,让圆仁下定决心回归故土。

    为了安全起见,圆仁蓄了长发,换穿俗人的服装,把贵重的佛经压在行李的最底层。这些佛经一旦被官差查获,别说多年潜心研究的佛法付之一炬,连圆仁的小命恐怕都保不住。

    圆仁的亡命过程,多专两位可靠的友人相助才得以顺利回国。其中之一是叫李元佐的新罗人。大唐帝国的施政向来是惟才是用,对于有才能的外国人,也会和本国人一样予以重用。李元佐就在这样的政策下被朝廷封为上柱国和银青光禄大夫这样的官衔。李元佐本来就是虔诚的佛教徒,他对圆仁的求法精神更是打从心里感到佩服。另外一位叫杨敏之,同样也是在朝为官。这两个人甘冒危险,为同样来自国外的圆仁奔走,筹措通行证,给地方有力人士写推荐函,甚至还帮他出旅费。圆仁就是在他们的热情援助下,才得以顺利离开长安,此年正是武宗皇帝会昌五年(西历八四五年)五月十五日。

    圆仁出发时只带了五名随从和三头驴子。他先向东行,大约走了十天的路程便抵达了洛阳。他随身携带伪造的通行证,每次遇到官差或是军队盘查,免不了一阵胆颤心惊。幸好他的行李从未遭到临检,也没人怀疑他们的通行证,旅途十分顺利。

    有一天,圆仁一行人遇到了阵容庞大的军队。才刚通地两千人,接下来又有三千人通过挡住了街道。军队非常粗暴,圆仁的驴子因为受到惊吓而脱逃。混乱中,圆仁和他的随从们走失,等他弄清楚情况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迷失在森林里。

    圆仁知道自己迷了路,暗忖不妙。

    “这下可麻烦了。”

    随从们现在一定慌了吧?万一被官兵们识破他们是出家人的话,恐怕会有生命的危险。或者,在半路上遇到山贼打劫、猛虎的攻击……圆仁不禁担心起来。他继续往高处的地方前进,试图找到山路或是民家,但是眼前尽是沈密蔽空的林木,连方向都无法辩识。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小径,但是路的尽头很快又淹没在树林之中。不得已,圆仁只好顺着原路折返,走到一半突然发现一条刚才未曾发现的叉路。他选了其中一条继续走,可是才走没多久,又遇到三叉路。圆仁虽然早已习惯苦行,不过以往都是仰赖识途老马的指引,而且路程多半都是正常的道路,跟这次的情况完全不同。走了一段时间,圆仁脚底开始发疼,只好坐在路边稍作喘息。

    眼看着幕色越来越深沉,太阳已经快要没入天际。圆仁勉强地站了起来,继续在丛林中摸索前进。但是越走地形越崎岖,树木也更加茂密。等天色暗下来,或许就能看到民家的灯火吧!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一抹薄幕随着晚风袅袅升起。圆仁看见不远处有一道用石头围起来的高墙,前面有一扇大铁门,透过墙的顶端还可以看到屋顶的尖稍,在大门面前站着一位手持长矛的黑衣男子。

    圆仁的汉文造诣很好,听说读写都不成问题。他抖起胆子走上前,郑重地向那人人打揖。

    “请问这位大爷,这是哪户人家的府邸?”

    黑衣男子一脸怀疑地打量圆仁,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

    “你是什么人?打哪里来的?”

    “我是从日本来长安学习的留学生,可是在归国途中和同伴们走散了,正愁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能否在府上叨扰一夜?”

    虽然是为了保命而说谎,但是对圆仁这个出家人来说还感到颇不自在。不过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也没别的选择了。黑衣男子听了圆仁的自我介绍后,投以狐疑的视线,然后走进门里。圆仁站在门外忐忑不安地等着,过了一会儿那名黑衣男人又出现了。

    “你可以留下来过夜,随我进来吧。”

    圆仁欣喜地道过谢,跟在男子的身后走了进去。

    脚才刚踏进去,背后那道厚重的铁门便出倾轧的杂音,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圆仁反射性地回头看一眼,原来铁门后面还站了三名、四名壮汉,每个人背上都披着大刀,头顶上扎着布巾。由于光线昏暗,无法辩识头巾的颜色。

    “跟我进来吧!”

    那名男子像是要安抚圆仁不安情绪似的搭着他的肩膀,虽然动作粗暴,但的确让圆仁感到放心。圆仁以爽朗的声音说:

    “恕我厚颜,不知道府上有没有吃的,如果是素斋就更好了。因为家父过世不久,我还在服丧期间。”

    “酒也不行啰?”

    “是的,白开水便行了。”

    喝生水危险,可是要茶喝似乎又太奢侈,所以便选择白开水。圆仁尽量表现得像个平民百姓,一面偷偷地打量四周的动静。尽管天色已黑,但暑气未消,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裳。寂静中他仿佛听到呻吟声,但并不确定是人的声音,还是远处的狼嗥。

    通过了几条蜿曲的回廊和几座凉亭之后,映入眼前的是一座尖塔,看起来不像是唐风的建筑,倒带着几分异国的气息。

    在迷宫般的广大庭院走了好一会儿,最后圆仁被带到一间石造的房舍里。那是一间一丈四方大小的房间,里面没有摆什么像样的家具,泥地上也没有铺设地板,只有角落堆着一团像是铺盖的东西,简直就像关犯人的牢房。再仔细一看,房间的小窗户上还镶着铁条。

    “等一下会有人送饭过来。”

    说完话后,男子转身走出去,还从外面上了锁。圆仁过去推了一下门,果然无法开启。

    “因为害怕豺狼虎豹,想找个地方过夜,没想到却进入更可怕的巢穴!南无三宝,佛祖保佑啊!”

    圆仁把席子摊开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正要开始向佛祖祷台时,突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微弱声音。他在黑暗中摸索了半晌,发现墙壁和地面之间有一线缝隙,声音应该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隔壁房间好像有人!圆仁把耳朵贴近,那是痛苦的呻吟声,不过听不清楚对方窨在说什么。圆仁非常同情邻房的处境,却忘了自己也是被囚禁的身份。

    “喂,你好像很痛苦,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重复说了三次之后,圆仁感觉到隔壁房间好像有东西朝他的方向移动。接着,一只手从那个缝隙里伸了出来。那是一只骨瘦如柴的人手,圆仁赶紧上前握住。那只手无力地颤抖,指尖气若游丝地蠕动着,像是想要表达什么似的。

    啊、他用指尖在我的手掌上写字!圆仁终于恍然大悟。由于圆仁曾在五台山圣地抄写碑文、经书,所以只要用心揣摩,不难猜出手掌上的文字。当那个人的手指停止游移时,圆仁的脸上突然一阵苍白。

    快逃命!手掌上的文字透露这样的讯息。留在这里会被杀,会被下毒,舌头和两脚会麻痹,不能言语和行动,还会被活活地榨血。城里的商家就是用人的鲜血染布。这里叫绞缬城,是妖魔的巢穴……

    “……绞、绞缬城?!”

    即使像圆仁这般有勇气和胆识之人,语气中还是难掩恐惧。利用人的鲜血染布?!这简直是妖孽!

    指头又开始继续移动,同样是忠告的文字。待会儿不是有人会送饭来吗?饭菜上有像芝麻般的黑色颗粒,那就是让人四肢麻痹的毒物,绝对不能吃。你可以先假装进食,等他们不注意时再吐出。他们看到你不能动时,就会放心地打开房门,你就趁隙脱逃吧,把绞缬城的存在公诸于世。

    最后,那只干枯的手像是用尽力气般停了下来,此时门外正好传来开锁的声音,一名男子捧着小桌进来,桌子上面摆了根小蜡烛和一个大盘子。圆仁贴着壁角而坐。遮住那道缝隙。他尽可能地保持镇静,并向送饭的男子道谢,接过盘子。米饭上面盛着像是煮过的野菜。

    在灯光的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饭上面的确掺杂了像是芝麻的黑色颗粒。圆仁假装吃得津津津有味,暗中则是巧妙地把黑色颗粒吐到袖子里,再把汤汗倒到地上。

    不一会儿,先前送饭来的那个人再度进来时,圆仁已经倒卧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假装无力地挣扎,仅靠两只手拖着僵硬的下半身,吃力地扒着地面。演技极为逼真。

    男人带关满意的表情走了出去,关上了门,这回却没听到上锁的声音。圆仁摒着撖 卢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闷不出声地的溜到门外,再将门给关上。此时外面已是深夜,四周不见半个人影。他沿着墙壁,蹑关脚前进。黑暗中,他看到有个房间流泄出黄色的光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圆仁悄悄靠近挨着窗口向里面窥视。

    房间的天井竟然倒挂着手脚被绳索紧紧绑缚的人体,而且不止一个,男男女女加起来有五、六人之多。他们的脖子上被凿穿一个洞,红色的液体从洞口汩汩流出,滴落放置在地板上的青铜容器里。刚才隔壁牢房里的人果然所言不假,这里真的是妖魔的巢窟。

    圆仁提醒自己绝不可以出声,可是满室呛鼻的血腥味还是让他忍不住作呕。房里有几名头顶缠着暗红色布巾的男人机警地朝窗户看了过来。圆仁不理会他们峻厉的制止声,死命地往外逃。迂回了好几个巷弄,追兵的脚步声和咒骂依然紧跟在后。圆仁一时情急,转进了一处黑暗的角落。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的双脚突然腾空,手脚在黑暗之中挥舞了好一会儿,接着又是溅起一阵水声。圆仁掉进了水里,好像是掉进了水井里。我会就这样溺死吗?还是会被那些人捞起,然后凌虐致死?但是水充并不是静止的,陷入绝望的圆仁这才发现自己正随着水流飘浮着。

    既然水是流动的,就表示一定有出口:圆仁感谢佛祖的保佑,赐给他一条生路。他本来就略谙水性,索升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流前进。水道时窄时宽,偶而还有像萤火虫般的光点略过头顶,不过圆仁可没那个闲情逸致做进一步观察,他在嘴里默念着佛祖的名号,任凭水流开车浮,途中好像撞倒了什么。仔细瞧了瞧,原来是用铁条筑成的栅栏,栅栏的另一边是清朗的夜空和河面。圆仁正愁不知如何通过栅栏时,突然灵机一动又潜入水里。铁栅铁深约六尺左右,下端和水底之间还留有大约三尺的空隙。圆仁使尽剩余的体力,钻过栅栏的另一端。圆仁浮出水面后,急促地换气,惶恐的心情这才稍微得到抒解。爬上岸边后,他应该是朝着远方点着灯光的民家走去了吧,不过这些他已经记不得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民家的床上,旁边还围绕着哭红眼睛的随从。

    经过二天的休养,圆仁恢复体力后又再度踏上旅程。

    六月二十八日,圆仁一行人抵达扬州后与辛谠取得联系,并和新罗外交官交涉,请他们帮忙安排回日本的船只。但是交涉进行得并不顺利,最后只得继续旅行,前往北方的登州。就在这段期间,武宗皇帝驾崩,新皇帝宣宗继位,宣布取消废佛令。圆仁在登州滞留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在大中元年(西历八四七年)九月二日取得回日本的船票。



    ……就这样,圆仁顺利地从废佛风潮的混乱中全身而退,安全地回到自己的国家。关于圆仁在大唐的这段奇遇,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

    但是圆仁离开后绞缬城仍旧存在,还有上百名、上千名的男女老少沦为绞缬城的牺牲品,活活地被榨干鲜血……一想到这里,圆仁就感到寝食难安。

    在登州等待船期的期间,他把在绞缬城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委托由扬州来的弟子性海将书信转给辛谠,当时是大中元年六月。

    性海回扬州之后,把圆仁师父的亲手信转交给辛谠,新唐书里记开车,辛谠是个“饱读诗书”的知识份子,因此圆仁的书信自然难不倒他。他读了信后大为震惊,并把这件骇人听闻的事告知友人李延枢。

    辛谠对李延枢表示,即使把绞缬城的罪行告到扬州的官府,恐怕也不会有结果,不如直接到长安面见朝廷高官,请他们派兵前去剿灭绞缬城。一开始李延枢并不赞成,但最后还是拗不过辛谠的坚持,答应和他长途跋涉二千里(唐代的一里约五六)公尺)前往长安。

    “真是叫人难以置信……不、应该说,我实在不愿相信。”

    听完辛谠的这番话,李绩沉重地叹了口气。辛谠冷静而严肃地说:

    “圆仁大师绝不是滥打诳语之人,更何况编这样的谎言,对他根本没啥好处。”

    “嗯……”

    “今天在大街上,你不是也看到了用人血染的布吗?我认为圆仁大师所说的绞缬城应该是确有其事。”

    “……”

    “要是世上真有绞缬城这样的罪恶之地,我们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在自己的国家发生如此惨无人道之事,我们有什么脸面对异族和后代的子孙,你说是不是?”

    辛谠的祖父李云京曾经是唐朝宰相,他的昔日部属和旧识有些仍在朝廷里担任要职,辛谠打算前去寻求他们的协助。不过李延枢并不赞成,他认为那些高官即使勉为其难答应辛谠的求见,但是见了面之后还不是一笑置之。这么一来,他们的长安之旅岂不成了观光旅游。

    李绩陷入了沉思,因为酒酣而热红的脸令人感到不可亲近。

    自古以来,中国所发生过最令人发指的罪行之一就是吃人肉,几乎每个时代都有吃人肉的记载。因为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所以才会留下记录。

    一百年前发生安史之乱时,也曾发生过这类悲剧,其中又以张巡事件引起世人不小的震撼。

    当时叛军围攻一处叫睢阳的城市。睢阳是往来长安和江南之间的交通要冲,一旦被敌人攻破,江南的富庶地区势必也会跟着沦陷,届时朝廷将顿失粮食和贼税的主要来源,而灭于叛军之手。

    固守睢阳的张巡抵死不降,以极少数的兵力,用尽各种策略勉强牵制了近十万叛军的攻势。二年的围城期间,张巡率军抵挡了数十次攻击,但最后城内粮食耗尽,甚至发生吃人肉的惨剧。没过多久睢阳城终于落入叛军之手,张巡也因为不肯接受招降而遭到杀害。张巡的英勇事迹感动了全国百姓,朝廷有意追封他,不过却有人强烈反对。

    “张巡的确是位忠君爱国的将领,但是封赏一个吃人肉的将军实在不妥。因为这不是表明了朝廷认同这种违反人伦的事吗?”

    争论持续了将近一年,朝廷还是决定追封张巡的功绩,毕竟他的忠心和贡献是不容置疑的,而且围城引起吃人肉的悲剧也不能完全怪罪于他。再者,多亏张巡死守睢阳城,唐朝的江山才能免于被安禄山的新王朝所取代。从这个角度来看,张巡应该算是朝廷的救命恩人。但即使如此,吃人肉的行为还是被视为违逆人伦的罪恶。

    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所以就算社会上真的发生吃人肉的惨剧,对李绩和辛谠来说,顶多也只是感到心里不舒服,并不觉得有特别骇人之处。但是用人血染布的行为却让他们产生前所未有的恐怖,像是被人用冰冷的手掐住胃一样令人厌恶、作呕。

    “不知道能否让小弟略尽绵薄之力?”

    李绩拉直了身子提出这样的请求,脸上没有丝毫扰豫的神色。这是他经过一翻考虑之后做的决定。

    “我是在长安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比你们了解这个地方,也熟悉门路,我想或许我能帮得上忙。说来惭愧,都是我爱管闲事才会让贩卖绞缬巾的歹徒脱逃,所以我也有责任,请给我赎罪的机会吧。”

    辛谠看着李绩,点了点头。

    “那就有劳李兄了。多一位伙伴,也可以帮我们壮壮胆。”

    三个人就这样一面喝酒一面讨论绞缬城的可能位置。

    “要是圆仁大师能把绞缬城的位置交代清楚就好了。”

    “我们自己去找不是更有意思吗?既然有人在长安城卖绞缬巾,就表示他们的巢穴应该不会太远才对。”

    听了李绩的话,李延枢机警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正好和店内另一位客人的视线对个正着。只见对方匆匆地别过眼,又喝了二、三杯酒之接便起身离开。辛谠和李绩正专心讨论,没有发现店内的异状。

    “信上有提到闸门,表示应该是靠近湖泊或是河边吧。”

    “华北不像江南,湖泊并不多。应该是河吧?是黄河吗?”

    对从小在扬州这个长江港埠长大的辛谠而言,关于北方的河川,他只知道黄河而已。

    “总之明天我们就着手调查,今晚咱们三个痛快地喝吧,先养足了精神再说!”

    李绩皇皇手,招呼掌柜前来。当他正要开口点酒菜时,眼前突然窜起火红的色彩,一股焦臭的呛鼻味和奇怪的声音伴随着热风袭来。

    “发生火灾啦!”

    店内顿时尖叫声四起,酒客们仓惶从椅子上跳起,慌乱中掀翻了桌椅,桌上的酒菜杯盘砸落一地。其实从几年前开始,长安城内便不断地遭到祝副的肆虐,宵情最惨重的一次,有四千多户民宅付之一炬,百姓们至今仍然余悸犹存。即使平日过惯了安逸的生活,但是一听到火灾大家还是惊恐莫名。原本还在饮酒作乐的酒客开始尖声呐喊,争先恐后抢着逃到店外。

    “客人!付帐!付帐啊!”

    酒楼的掌柜焦急地大喊,可是谁也没有理会,大伙儿全都往大门口挤去。不料,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客人突然身体往后仰,左胸口还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箭首插得相当深。其他的客人见状更是惊慌换措,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逃命。不一会儿,逃窜的人群中又有两个人陆续倒地,他们的胸口和脖子也都插着黑色的羽箭。眼看着火势越来越猛,每个人都被浓烟呛得咳个不停。这群倒霉的酒客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不是就是冲出去被箭射死。要不就是活活被烧死。

    “弓箭手好像在对街的二楼!”

    辛谠自言自语地说。李延枢被烟呛得直咳嗽,没注意他的话,之后,辛谠好像发现了什么,他挥开眼前的浓雾,说:

    “二十郎上哪儿去啦?”

    二十郎指的就是李绩。早在情况刚失控时,李绩就以飞豹追逐猎物般的速度迅速往楼上跑。那里同样也被浓烟和烈火给笼罩,情况比一楼更危急。他跳过散乱一地的桌椅,跃上窗边的栏杆。李绩拨开眼前的浓烟。看到对街房舍的屋顶上有名黑衣男子单膝跪地,手上正接着弓对准这边的酒楼大门。不过那个人并没有发现二楼的李绩。

    李绩回过头拾起地上的椅子,用力将椅子的脚折断。他拿着断裂的木条,跨过二楼的栏杆到一楼的屋瓦上。对准目标后,随即把手上的武器朝对面拿弓箭的男子掷了过去。

    木条在空中回转了几圈后,准确地砸中黑衣男子的脸。那个人的弓箭失手掉落,整个人往后倒退,差点就跌到地上。李绩看到那个人的脸裂成二半,原来他脸上还载着面具。黑衣男子捂住满是鲜血的鼻子,身体摇摇晃晃地从屋顶上仓惶逃走。

    李绩从屋顶跳到地面,然后对着店内大喊,要大家赶快往外跑。屋内被烟和火团团包围的客人立刻一涌而出,把附近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不一会儿,铜锣声大作,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匆匆地赶来。

    他们是附近的武候铺的官差。官差们拉着马车,将车上载着的青铜材质的龙口朝屋内喷出大量的水柱,数十道水柱几乎遮盖了整座酒楼,泡沫溅湿了路面。看到辛谠和李延枢安然无恙地站在人群中,李绩赶紧叫住他们。辛谠回过头,手上还握着从死者身上拔出的黑羽箭。

    “这支箭乍看之下是黑色的,不过……”

    “不过什么?”

    “该不会也是用血染的吧?”

    三个人互相对看,虽然被浇熄的现场还散着热气,但是他们的背脊却感到像是被无形的冰刃划过一般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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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章 幻戏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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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帝国第十六代天子宣宗皇帝在二十八岁那年继位,他是第十一代天子宪宗的儿子,第二十代穆宗的弟弟,第十五代武宗的叔父。由晚辈传位给叔父,的确是历史上十分罕见的例子。
        宣宗在十二岁那年被封为光王,不过继承帝位的可能性相当低。按照当时的传统,他的兄长穆宗必须把帝位传给他的嫡子,所以大家都认为光王不过是众多皇族之一,应该不可能有什么发展。
        “唉呀,简直比普通人还不如呢。”
        宫中的太监们私下这么说。那是因为光王不但很少说话而且动作迟缓,眉宇间缺少帝王的英气,反应更是迟钝。他总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对于别人的叫唤也不理会,一点也不理是当主君的材料。
        “就算他是皇帝的庶子,不过那个家族迟早会因为他而没落,幸亏他是皇族,不愁吃穿,算幸运的了。”
        “不过这样也好,既不会嫉妒别人,大概也不会有争权夺位的非份之想。”
        太监们偷偷地给光王取了“不慧公”的绰号,虽然带有嘲讽的意思,但并无加害之意。当时的朝政大权掌握在宦官手上,皇帝充其量不过是个傀儡。第十一代天子宪宗和第十三代天子敬宗就是惨遭宦官的毒害。除此之外,皇位的继承也是由宦官们决定。尽管有不少皇族和大臣企图杜绝宦官的专权,但是这些人最后的下场都十分凄惨。
        武宗皇帝尚未驾崩之前,宦官便开始讨论要拥立谁继承皇位。照顺位应该由武宗的嗣子继位,但是武宗只有三十三岁,皇太子过于年幼,虽说皇帝只是个虚位,但是毕竟还是由成年男子继承比较合适。
        “干脆拥立那个不慧公如何?”
        “嗯,说不定这是个好主意。由他当皇帝,我们也比较好控制。”
        “不慧公虽然愚痴,不过生性憨直,拥立他当天子,说不定他还会把我们当成恩人哪。”
        “好,就这么决定。”
        就这样,光王继承皇位成了定局。皇帝的子嗣叫皇太子,那么皇帝的叔父,当然就是皇太叔。病榻上的武宗知道宦官决定拥立皇太叔时非常气愤,因为他向来鄙视光王的愚昧和迟钝。但既然是宦官们的决定,武宗也无从反抗,只能默默地接受安排。
        “不管光王再怎么愚笨无能,但既然是皇太叔,多少还是得学着处理国政,干脆先让他批示几个奏摺好啦。”
        宦官们带着大约十天的奏摺前去晋见皇太叔。他们打的如意算盘是那个傻呼呼的皇太叔哪里懂得治理朝政,那时候一定会哭着求他们帮忙。这么一来,他们就能代为批阅,而且还能给自己做个顺水人情。不过事情的发展却大出宦官们的预料,早上才送去的奏摺还不到中午,皇太叔就叫宦官们把批示过的奏章带回去。
        “这怎么可能?!”宦官们不可置信地翻开摺子。里面的字迹端正,论旨分明,几乎挑不出一个错误,而且批示的内容果断而明确。就连眉批部分,也写得条理分明,一点也不像出自他们所认识的不慧公之手。隔天,半信半疑的宦官又带了更多的奏摺前去。同样的,一天之后所有的文件都批示完毕送了回来,而且批示的内容丝毫没有马虎之处。
        “什么不慧公!我看他是近几代皇帝之中最有才能的一个呢!”
        没过几天,皇太叔突然召见宦官。他看出宦官们满心的疑惑,索性开门见山地说:
        “非常感谢你们过去的忠心。本来,你们的工作本来只是整顿后宫杂务,没想到最后连国家大事都偏劳你们了。从今以后你们不需再如此操劳,只要安心地做好分内的事便行,好好地享受悠闲的生活吧。”
        不论声音或表情,皇太叔俨然已经具备帝王的威严和架势。万其是那对锐利的目光就像雷击一样令人倍感压力。宦官们不得已只得乖乖屈服,不过内心却暗忖“不妙,我们看走眼啦!”。就这样,皇太叔利用高明的手腕,功妙地阻止宦官继续干政。
        其实,皇太叔并不是什么“不慧公”,那副憨痴的模样完全是装出来的。因为他非常清楚,要是宦官知道他这个皇族不是个白痴,很可能早就对他下毒手。为了掩人耳目,宣宗以过人的自制力,装疯卖傻演了好几年的“不慧公”。
        宦官们认清现实之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居于下风,同时他们也感到非常害怕。一个原本和帝位无缘的人居然可以伪装这么多年,让大家以为他是只个毫无威胁的威呆皇族。想到这里,宦官们莫不感到战栗不安。他们知道皇太叔不是简单的人物,而且绝对不同于历代那几个昏庸的皇帝。
        武宗死后之久皇太叔继位,是为宣宗。这位比上一任皇帝多了四岁的新皇帝,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排除宦官干政。但是为了避免反弹,并没有罢黜他们的地位或没收财产。拔除宦官这些獠牙后,宣宗接着宣布中止废佛令。
        煸动武宗,强行实施废佛令的道士赵归真被捕,并且被处以极刑。宣宗的这项举动总算弥平了废佛风潮,长安的治安也得以恢复平静。
        接着,宣宗又放逐牛僧孺和李德裕俩位宰相。这两个人靠着强大的政治实力和派系,几十年来肆无忌惮地进行权力恶斗,迫害反对势力。长年的宫廷斗争,造成宦官势力坐大,甚至把持朝政。
        宣宗一连串的整肃,使得宫廷内外的人噤若寒蝉,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是否有更大规模的改革运动或更惨烈的流血事件。不过宣宗的主政风格稳健踏实,他并不打算兴风作浪,也不想掀起不必要的杀戮。
        “凡事要拿捏好分寸。”
        这就是宣宗的态度,承爱了三十年“不慧公”的嘲讽,他非常了解忍辱负重的重要。无视于现实,一意孤行地实施铁腕,只会招致无可挽回的混乱和悲剧,武宗的“废佛令”就是最好的例子。当然宣宗何尝不想一举肃清宦官,但是狗急跳墙,一旦将他们逼急了势必会遭致反弹。过去就曾经发生过宦官毒杀两位皇帝的事实。而宦官尽管对新政策多所不满,但至少身家性命没有受到威胁,因此大家倒也能相安无事。
        宣宗知道,铲除宦官的事不能急于一时,就算花个十年、二十年报 时间也要耐心等待,而且他对自己的耐性十分有信心。
        这一天,也就是李绩和辛谠相识的隔天。宣宗一大早就精力十足地处理政务,用过简单的餐点后又回到书斋,这是他用来阅读或是聊天的私人时间。此外,宣宗的兴趣是治理国政,时时刻刻都在盘算着如何让混乱的局势重新回到正常轨道。
        其实在宣宗这个时期,朝廷所统治的疆土连天下的一半都不到,各地依旧是蕃镇割据的局面。蕃镇各自为政,丝毫不把朝廷威严放在眼里,俨然就是半独立的国家。这里说的蕃镇指的就是节度使,他们是中央设置在重要地区的军司令部,每个节度使都拥有数万重兵。安史之乱后,蕃镇更是公然违抗朝廷命令,边疆一带几乎全部落入他们的掌控。他们任意向百姓收取税金,恁意挥霍,自行征召兵马大兴工程。幸好江南富庶地区仍在朝廷管辖之内,大唐帝国才勉强得以保往优势地位和权威。
        宣宗的一生都在致力于压制宦官,制衡蕃镇。
        他所任用的宰相叫令狐绹。令狐在中土是极为罕见的姓氏,据说是源自敦煌的名门。绹是父亲,令狐楚也担任过宰相,父子二人都是通过科举考试的知识份子。令狐绹虽然不是十恶不赦的奸臣,却也不是英明的宰相,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功绩。在承平时代勉强还能担负宰相的重任,不过一旦面临多事之秋却是毫无应变能力。在安史之乱后,令狐对蕃镇的蛮横完全提不出有效的镇压政策,大唐帝国因此陷入分裂的危机。
        不过他对宣宗倒是非常忠心。在强而有力的君主指挥之下,勉强还能维持政事的运作。再者,宣宗本来就是事必躬亲型的皇帝,不放心把国家大事全权委托给宰相处理。因此,此起能干铁腕的政治家,或许像令狐绹这样的平庸之辈,反而更符合他的需要。
        ……这天,一位叫王式、字小年的朝臣前来晋见宣宗。他是宣宗从光王时代就认识的老朋友,也是惟一清楚“不慧公”真正面目的人物。



        王式三十八岁,和宣宗同一年出生。他还有位兄长叫王龟,字大年,是长安城里非常有名望的儒者。王式顾虑到兄长,因此把自己的字取为小年。就儒学上的造诣来说,王式并没有他的兄来得高深,他比较着重于社会的现实面。不过,像他这样的人才,在纷乱的世代反而较有发挥的余地。
        不久之前,他还是晋州刺史(地方的长官)。晋州这个地区,因为前几年发生严重的水患和饥荒,百姓苦不堪言,流民和盗贼四起。可是王式上任不到半年,就把这两个总是解决。民众都感到好奇,这位新官怎么有那么大的能耐。王式只回答了一句“百姓之所以变成盗贼,都是因为饥饿”,所以他在离开长安前往赴任的途中,沿途收购米粮和麦子,上任后便把这些粮食发配给当地百姓。此外,过去那些因为饥饿而犯罪的人,也都得到赦免。
        宣宗非常信任王式,常常召他到书斋商论国事。
        “朕从十岁那时开始,便故意装作憨痴的模样,幸好没被宦官们发觉,否则朕这条命恐怕早就不保了。”
        “皇上的苦心,微臣都看在眼里。”
        “其实腾倒不觉得苦,反而很有趣。因为,这让朕学到,只要坚持到底就会成功。”
        宣宗笑着说。或许是不习惯像这样开怀大笑,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不协调。而王式的外表给人沉默不敬言笑的印象,但是他笑起来的模样亲切而温和,就像孩童般天真。这对主仆似乎能为日薄西山的大唐帝国,带来一线希望的曙光。
        听宣宗对国政的看法后,王式也借这个机会提起另一件事。
        “皇上,微臣有件事想向您禀报。”
        “说来听听。”
        “就是关于皇上的弟弟,二十郎的事。”
        “二十郎?喔,他给自己取了这样的名字吗?”
        宣宗像无奈似的摇摇头。王式观察他的表情后,继续说了下去。
        “听说有个叫绞缬城的地方,那里好像聚集了可疑的人,而且正在进行非常可怕的阴谋……”
        王式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宣宗耐心地听完后叹了口气,慎重地看着王式,说:
        “这件事实在叫人难以置信,要不是听你亲口说出,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臣也是这么想。若非亲口听二十郎说起,我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事。”
        听到王式这么说,宣宗带着复杂的表情问:
        “那么,爱卿认为那个叫绞缬城的巢穴在什么地方呃?”
        “臣认为,应该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地方吧。”
        “你为什么叫此肯定?”
        “皇上,这个请您先过目。”
        王式取出一只细雨长的布包。他打开布巾,里面赫然是一支羽箭。箭首略有变形且带有赤黑色的污渍,很明显是使用过的。羽毛的部分,乍看之下以为是黑色的,仔细一看才确定是暗红色。宣宗虽是阳刚之人,却还是免不了感到一阵恐怖。
        他盯着王式,以无言的视线询问究竟。王式冷静地回道:
        “没错,这就是证据。这是用人血染成的羽箭,昨天晚上有人用它在长安城里杀人。包括被箭射死的人在内,那场火灾一共死了八个人,全是无辜百姓。这件恐怖杀人事件,已经在京城内外引起不小的恐慌。
        宣宗用低沉而强硬的语气说:
        “这件事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是。”
        接着,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宣宗和王式都是可以耐得住长时间沉默的人。虽然没有开口说话,脑筋却不停地运转。最后,宣宗把箭还给王式,并问道:
        “就算派二十郎去围剿绞缬城,可是他一个人根本应付不来。”
        “依臣之见……”
        “派官兵前去围剿,是不是比较好!”
        “臣以为,朝廷只需提供协助便行。二十郎虽然对自己的境遇感到不平,但并不是固执的人,如果真的有必要,他会向官府求援的。”
        王式的表情稍微有了转变。
        “不过,臣还有一件事想请示皇上。如果真的要由朝廷出兵的话,可以挪用多少兵马呢?”
        “五千,不、顶多三千吧。”
        说到这里,宣宗不禁又叹气。过去大唐帝国动员五十万大军讨代北突厥,东征高句丽,旌旗飘扬边疆,声威远震四海,但是如今的兵力恐怕连古代的小国都比不上。
        王式笑笑说:
        “这样就足够了。倘若还需要增援兵力的话,再向地方的蕃镇征调即可。当然还有别的方法,不过可能要花不少钱。”
        “好是好,可是要由谁领兵呢?”
        “臣愿意负责领兵。”
        王式冷静而坚定地回答。王式虽有丰富的行政经验,却从未带过一兵一卒。尽管宣宗也清楚这点,但也没有反对,因为他相信这位老朋友有那个能力。
        “那么,爱卿可以退下了。朕等你回来禀报消灭绞缬城的好消息,别让朕失望啊。”
        宣宗轻轻挥挥手,王式做了揖之后退下。守在房门外的宦官,表情木然地目送王式离开。
        慈恩寺占地十分宽广,境内种植了不少花草植物,是长安城中少见的闲静之地。红叶树下站着几头花鹿,偶而会竖起耳朵,像在聆听远方传来的颂经声。
        不过真正引起鹿群注意的,其实是吵杂的人声。这一天,慈恩寺境内聚集了两万多名的长安百姓。
        人群中有两名男子并肩走在一起。其中较为年轻,带有侠士风范的是李绩。另一位年纪稍长,一身官服装扮的中年人则是王式。这一天是王式晋见宣宗后的隔天早上。
        慈恩寺内有座露天的戏场,不但是长安城内规模最大的,也是全国……不、说不定是世界上最大的吧。
        这里经常举办马戏团、奇术、幻术之类的表演活动,动辄就有上万观众前来观赏。观众之中多半是平民百姓,当然也不乏皇亲国戚。听说,数年之后曾发生过一件事,就是宣宗皇帝的女儿万寿公主宁可到慈恩寺看戏,也不愿去探视病危的皇弟,为此她还遭到宣宗的严厉斥责。
        李绩和王式经过戏场帝,直往大雁塔的方向走去。这座塔是长安城内最高的建筑,从塔顶可以饱鉴整座长安城的风光。
        两人边走边聊,途中不但得闪避突然从人群中窜出的孩童,还得应付那些死缠不休的摊贩。
        王式把皇帝的决定告诉了李绩。
        长安城的行政和治安应该是由京兆府尹负责,京兆尹之下还设置了一个叫万年县令的长安县令。不过,由于这次的行动是由皇帝亲自下达的密令,由宰相令狐绹直接负责,正确地说应该是由王式指挥,宰相只是在后方提供援助。
        “那个宰相靠得住吗?”
        李绩的疑问虽然失礼,不过王式倒没有过度反应,只是淡淡地说:
        “只要他不要妨碍我们就行啦,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人。”
        王式比李绩大了十岁,态度也比较稳重。以长幼顺序来说,李绩说话的态度稍嫌轻率。在外人眼里看来,可能会认为那是弟弟对兄长表示亲近和敬意的举动吧。



        大雁塔原本是玄藏法师亲自设计的建筑,但是后世重新做了整修,改为武则天的御庙。塔有七层高,从塔顶可以远望长安城的街景,塔内的阶梯采螺旋式造型,不分身份贵贱任何人都可以上去。只不过阶梯十分陡峭,连壮年男子都很难一口气爬到最顶端。
        当两人爬到塔顶时,李绩还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不过一旁的王式可就气喘如牛,流了满身大汗。
        “总算爬到最上面了。”
        王式靠在个边,调整紊乱的呼吸。李绩也把手放在窗台上。
        “算一算,重阳节也快要到了呢。”
        九月九日也是菊花的节日。长安本来就是一个繁花锦簇的都城,从春天到秋天,鸟语花香从不间断。
        所谓“繁花飞舞,太唐之春”,意思是说,长安每到春天,满城柳絮纷飞,仿佛在告诉人们春天到来。接下来的季节,还会有桃树、梨树的花轮番盛开。到了晚春,硕大美艳的牡丹花几乎淹没了整座长安城。慈恩寺、西明寺、崇敬寺这几座有名古刹都是牡丹花的胜地。每到花季,长安市民总是带着酒和佳肴到这几处名胜赏花。著名的诗人王叡就曾经形容牡丹的妖艳之美,令人痴迷不已。
        除此之外,蔷薇、杓药、藤花也不落人后地争相盛开。到了夏季,还可以见到开满池子的莲花。到了秋天,菊花所散发出的淡淡馨香,为一年的花季划下句点。
        “皇上肯相信绞缬城的事,对我们实在有很大的帮助,不过……”
        李绩的手肘离开了个窗缘,转身看着王式。
        “儒家向来不是很排斥怪力乱神吗?”
        说来讽刺,儒家的圣典“伦语”中有记载“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王式倒是不以为意。
        “虽然书上说‘不语’,可是并没说全盘否定啊。”
        李绩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不悦,倒不如说是不满。
        “你以为搬出四书五经,我就怕了吗?再怎么说,我怎少也研读过左传(春秋左氏传)。”
        “那么,你全都看完了吗?”
        “你这个人真是罗嗦,就算看再多发霉的古书,上面也没教我们该怎么去消灭绞缬城啊!”
        李绩这番话虽称不上高明,不过王式也没有反驳。
        “您说的是,那么,现在我们该怎么做呢?”
        “还是先把你的意见说来听听吧。”
        李绩厚着脸皮说。
        先调查清楚再行动。王式这么回答。如果圆仁和尚所言属实,那么遭到绞缬城毒手的人恐怕有数千人之多,因此首先必须从长安城的失踪人口着手调查。虽然能掌握的线索实在少得可怜。但也只有从这方面进行了。
        所谓的旅商,指的是旅行的商人,也就是带着商品到全国各大城市贩售的生意人。如果这些旅商总是在固定的地区失踪的话,就表示绞缬城很可能就在附近。虽然在废佛时期社会治安大乱,不少商人或军队都是成群结队的行动,还是不断发生遭到盗贼袭击的事件。
        “关于资金的问题……”
        “资金?”
        “要建造像绞缬城那么大建筑,加上雇用人手,想必一定需要庞大的资金,他们是怎么弄到这么大笔钱的……”
        “应该是利用卖绞缬巾赚来的钱吧?一卷卖三十两白银的话,一年卖一千卷,利润就很可观了。”
        “绞缬巾的价钱很贵,销售量有限,再说那并不是能大量生产的东西。”
        “那么我们去调查看看,长安城内究竟有哪些大户人家买这种绞缬巾。既然有人卖,就会有买家。”
        “你说的很有道理。”
        虽说初步的方向已经确定,但王式还在思考另外一件事,就是那些失踪的商旅所携带的货物和财物究竟到哪里去了,绞缬城的人应该不会放着不拿,说不定,这还是他们重要的资金来源之一。
        “长安城内一定有他们的巢穴。”
        这个答案其实并不难。问题是地点。李绩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长安城内众多的废弃寺庙。废佛令取消后,不少被迫还谷的僧尼又重新回去整修庙宇,还是有很多荒废的寺庙一直无人闻问。
        “那些重机关报回到寺庙的僧尼,也不见得是真的僧尼呢。”王式一语道破问题的重点。
        说明白一点,绞缬城的恶徒很可能假冒僧尼,占据寺庙。表面上一副不问事的出家人模样,私底下却从事可怕的勾当。而事实上,也的确发生过这样的案例。曾经有官府派人去搜查可疑的寺庙,结果发现里面的僧众竟然全是土匪。
        “不只是佛寺,就连三夷寺也有调查的必要。”
        “说的也是》”
        因为圆仁是佛门子弟,所以他留下的书信中只提到佛教受迫害的情况。事实上,在废佛风潮中受迫害的不只是佛教而已,外来的宗教一样受到严厉的打压,长安的三夷教便是一例。三夷教泛指外来宗教中最有势力的三大流派,也就是“景教”、“袄教”、“摩尼教”,他们所盖的寺院通称三夷寺。
        景教算是基督教的其中一支,他们的主张简单地说就是“耶稣基督是人”。这样的主张当然没什么可议之处,但是反对派却指他们是阴谋不轨的异端,而将他们驱逐。之后,景教虽然洗刷了异端的罪名,但是那些遭到流放的信徒却向发民展,他们翻山越岭,排除重重危险和苦难来到中国的长安。当时的长安是个富庶和平的大都会,也是汇集各种民族和宗教的大熔炉,景教的信徒们于是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唐朝的历代皇帝对景教大都非常友善,尤其在太宗、玄宗、德宗时期,不仅允许景教传教,甚至还给予金钱上的援助,赐给他们土地,让他们建筑教堂。景教的盛况维持了将近二百年,但是到武宗时期却遭到无情的夺迫,教学被摧毁,教士也面临流放的命运,势力很快地由盛转衰。李绩以略带极端的语气说:
        “先帝(武宗)实在不配当大唐帝国的天子,只因为是外来的宗教就一律禁止废除,真是心胸狭窄。如果是区区小国的君主也就算了,可是堂堂大国的皇帝居然心胸如此狭隘,真是丢人。”
        李绩的这番话极为不敬,但是王式并没有说什么。
        秋天的太阳显得高而远,干爽微凉的空气令人觉得心旷神怡。远远望去,还可见到天边飘着淡紫色的去彩。民家的屋瓦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路树的末梢在风势的吹拂下轻轻摇摆,洋溢着一股陶然之美。不管是这里出生的本地人或是从外地来的游客,教会被长安的街景深深地吸引,再也不想离开。
        “如此美丽的城市,真的藏着用人血染布的妖孽吗?”
        李绩陷入沉思。秋阳已经开始西斜,天边仿佛抹上一层淡淡血光般的色彩。看着李绩年轻的侧面,王式若无其事地问起:
        “二十郎,你不想见见你的皇兄吗?”
        李绩像是早料到王式会这么问,语气冷淡地说:
        “不用啦,看到天子那么伟大的人物,我的眼睛会吃不消的。”
        “你真爱开玩笑。”
        “我只是一介布衣,跟父兄早就没什么牵扯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僵硬,王式也不便多说。李绩没有看他。仿佛在对着长安的街道,发泄内心的不平。
        “我的母亲总是以泪洗面。”
        声音还是一样僵硬。
        “她被赶出后宫时肚子里已经怀了我。”从她回到娘家之后从没笑过,在这八岁的时候抑郁而死,像是一盏烧尽的煤灯般黯然消逝。”
        王式默默耿听,没有插嘴。李绩凝望着长安城的街景继续说下去:
        “我母亲一直无法重机关报踏出人生,或许她自己也有错吧。但是一个十三岁就入宫的女人,又能要求她什么呢!”
        王式这时才开口说话:
        “天子有两个义务,一个就是治理天下善待万民,另一个就是……”
        “我知道,传宗接代延续皇室的香火……”
        李绩不客气地接着说。他拉高了音量,语气中充满了怒气。
        “传宗接代的话,只要生一、两个就够啦!为什么要生二十个呢?”
        “二十个虽然不能算少,在历史上绝对不能算多。”
        “皇帝为了生这二十几个继续人,就可以和那么多个女人睡觉吗!我可不认为他是为了义务才和女人上床的,说到底根本就是好色之徒!”
        幸好这里没有其他的外人。王式心里这么想,委婉地说:
        “玄宗皇帝就有五十九个皇子呢》”
        “你告诉我这个例子要做什么?这不是表明了,我们家的历代祖先都是好色之徒吗?”
        “正是如此。但是也正因为宪宗皇帝的好色,二十郎令天才能站在这大雁塔的顶端,欣赏长安城的美景不是吗!”
        王式想要安抚李绩,但是李绩不领情地别过头,像是在对他抗议“别再对我说教啦”。不过,王式还是继续说:
        “明年年初的时候,我将以安南都护的身份到当地赴任,目前正在准备之中。”
        “安南?”
        李绩感到一阵讶异。安南都护府是就是后世的河内,是当时唐土的最南端,距离京城长安有三千公里之遥的暑热之地。
        “你怎么被派到那么偏远的地方?”
        “唉呀,比起天竺和波斯近多啦。而且安南那个地方不论文字、法律和大唐差不多,风土民情也比较接近。”
        王式的语气和表情都没有什么起伏。他做了个礼:
        “我必须趁我还留在长安的这段时间把绞缬城的事解决。否则我实在无法放心地前往三千里以外的地方。”
        “你放不放心,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听到李绩这么反问,王式倒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不、刚才是我失言了。不过,真的不可能吗?”
        “谁说不可能。三个月的时间已经非常足够了。你看着吧,今年之内我一定会把绞缬城那些魔鬼给揪出来绳之以法。”
        “那我拭目以待罗。”
        王式又向他做了个礼。李绩回了一个复杂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王式事先设好的陷阱,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斗不过王式。当然,这不只是因为他们相差十一岁的关系。



        戏场的周边挤满了至少二万名的观众,其中夹杂着几个从扬州来的外乡客。其中一个对他旁边的人耳语:
        “辛兄,有关那个二十郎……”
        “他怎么啦?”
        “我猜想,他的来历可能不简单。”
        “我也这么认为。”
        辛谠点头。
        “不过这也没啥好讶异的,连我的祖父都当过宰相。可何况天下之大,卧虎藏龙的人一定大有人在,光是这场子里恐怕就有好几百个呢。”
        虽然辛谠的语气诙谐,不过李延枢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含意。辛谠的意思是要他别再追根究底,不管那个叫二十郎的人是何方神圣,只要他愿意相助,其他有就没啥好计较的啦。相反的,如果他是个不守信用、背叛朋友、鱼肉乡民无恶不作的恶徒,那么就算他是显赫的人家,他也绝不轻饶。
        李延区知道辛谠就是这么一个性情中人,尽管自己没有什么体面的家世,但辛谠还是一直当他是好朋友。
        “要表演绳技啦。”
        走绳索的表演就要上场,台下的观众们开始鼓噪了起来,乐声也起了变化,刚才还是轻快明亮的快板,可是一下子就转为略带神秘的曲音,吊足了观众的胃口。现场回荡着充满异国情调,却说不出曲名的笛声和弦乐。在秋夜沁凉的月光下,慈恩寺的表演让人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一条即粗且长的绳子就悬吊在观众的头顶上,绳子的两端连接着昨天搭好的梯子,全长大概有二十丈之多吧,距离地面也有五丈那么高。左右两边的高台上各有一个可以容纳两、三人的站台,上面还可以看见一个穿着天竺国衣服的人影。
        天竺的幻戏之所以会席卷唐土,主要是因为太宗皇帝的大力推动。贞观二十一年(西元六四七年),一个叫王玄策的官人,以和平大使的身份前去访问天竺的玛卡答国,顺路去拜访当年对玄藏大师十分礼遇的西拉提亚国王。可是当王玄策的人马费尽千辛万苦,越过西藏的高原和喜马拉雅山抵达玛卡答时,西拉提雅国王已经去世,一名叫阿鲁奇纳的人篡夺了王位,极尽暴虐地统治。阿鲁奇纳攻击王玄策率领的访问团,并将他们关进监牢。
        幸而王玄策用计成功地脱逃,但是他的部下还被囚禁在牢里。王玄策骑马横越印度大陆,一路逃到了尼泊尔。他向尼泊尔的亚姆休法尔曼国王借了七千名骑兵后又回到玛卡答。阿鲁奇纳也率领以大象部队为前锋、总数三万能以上的大军迎战王玄策,双方在恒河河畔展开激烈的血斗。最后阿鲁奇纳的军队惨败,三千名士兵被杀,被追到恒河因而落水溺毙的也多达一万人。包括阿鲁奇纳在内,总共有一万一千人被俘。
        尽管王玄策率领的是从外国借来的骑兵,但是他却能以寡击众大败敌军,充分展现出运筹帷幄的将才。王玄策把阿鲁奇纳囚在地牢,玛卡答王国总算恢复原来的和平。王玄策顺利救出部属之后,便带着他们踏上回国之路。先是绕到尼泊尔,把军队还给尼泊尔国王,然后再翻过喜马拉雅山、西藏,然后回到长安。一路上他们带着阿鲁奇纳和另外一位叫纳拉雅那斯法敏的婆罗门同行。
        王玄策非常热心地把纳拉雅那斯法敏推荐给太宗皇帝。虽然正史上没有记载,不过据说,王玄策曾经在天竺看过纳拉雅那斯法敏行医的神迹。由于太宗对外国的医术本来就很有兴趣,便召见这个叫纳拉雅那斯法敏的婆罗门。纳拉雅那斯法敏对太宗表示,他懂得长生不老之术,太宗对此很有兴趣。不过负责保护友谊赛安全的大将军,也是太宗少年时代的战友李绩却很不以为然,他说:
        “这位婆罗门懂得长生不老之术?可是我看他年纪倒不小呢。”
        李绩露骨的讽刺,惹得太宗笑了起来。
        “英国公(李绩)这句话倒是点醒了朕,谢谢你啊。”
        就这样,纳拉雅那斯法敏被叱退,太宗从此没再召见过他。
        有关纳拉雅那斯法敏这件事,虽是王玄策的失误,但是他开辟了经由西藏前往天竺的道路。之后,许多天竺人就是沿着这条路径,翻越喜马拉雅山前往唐土,其中又以商人、僧侣、卖艺的人居多。而这些艺人的表演非常受到长安市民的喜爱。
        “……里面好像还有外国的美女呢!她要表演表绳索吗?”
        李延枢伸长了脖子,打算看个清楚时,头上忽然有大堆的纸片像是飞舞般飘落在群众之中。这是台上表演的艺人洒下的。纸片大部分都是白色,不过李延枢随手抓到的却是一张金色纸片。这时一名穿着绿衣,像是舞台工作人员的女郎叫住了李延枢。
        “那边那位看官,请到台前来。”
        李延枢楞了一下,不知所以然地看着他旁边的人。那名绿衣女又叫了一次:
        “捡到金色纸片的那位看官,请到前面来。”
        群众之间开始骚动,有人嚷着:“到底是谁捡到金色的纸片?不要浪费时间,快点上台去呀!”“干脆老子代替你上去好啦!”
        “呃,这个……真是伤脑筋。”
        李延枢搔着头,看着辛谠。辛谠并没有阻止他,因为没有制止的理由。结果,李延枢只好硬着头皮,拿着金色纸片走到绿衣女面前。那位女子的年纪大约十八到二十岁左右,虽然头上缠着绿色布巾一副男人的装束,但看得出来是个标致的美人,而且好像还混着胡人的血统,眼睛带着点绿色。
        “这位看官,请随我来。”
        “嘎?还要爬上台子吗?”
        “嗯,很容易的。”
        “上去那里要做什么?我又不会走绳索。”
        尽管心里感到些许不安,不过被美女拉手的感觉倒是挺快意的,而且李延枢对于接下来的余兴节目也感到很好奇。心里才这么想着,李延期枢已经爬到梯子上的站台,台下的观众也仰头观看。从高处向下俯视的感觉固然刺激,不过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实在叫人腿软。平常表演走绳索的几乎都是女人,但这次帮他系腰绳的却是个穿黑衣的男子。李延枢看着悬空的绳索,不禁冷汗直流。绳索的正下方竖着几十把刀子,刀尖朝上,要是稍不留神,脚下踩了个空,一定会被下方的刀山刺穿。
        “喂,拜托!这太危险了吧?我只不过是来看戏的观众,别开这种玩笑了,快放我下去吧。”李延枢开始担心了起来。此时,一名男子突然从平台上滑上绳索,步履轻快的就像在平地上走路一样。大约走了二十来步左右,突然停了下来。场子里的观众都为他的精彩表演喝彩叫好。
        李延枢见状,魂差点被吓飞。只见男子手上握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就系在李延枢的腰上。男子一拉,李延枢立即从绳索上滑了出去。“哇!唉呀呀呀呀呀!”他发出奇怪的叫声,试图稳住剧烈摇晃的身体。不过走绳索本来就不是外行人玩得来的把戏,才一会儿李延枢整个人就失去平衡,两脚从绳索上滑落。
        幸好,缠在腰上的皮绳瞬间将他整个人勒住才没有酿成惨剧。那条绳带约三丈长,李延枢在距离地面约二丈的高度突然停下。看到李延枢在半空中摆荡,观众们紧绷的情绪这才松了下来,接着响起的是全场如雷的笑声和喝采。不过悬宕在半空的李延枢可笑不聘为。表面上,这只是一场余兴表演,不过李延枢已经感觉到整件事并不单纯,尤其是那个手里拉着李延枢腰上那条皮绳的黑衣男子……不、那不是黑色,而是暗红色!那不是跟绞缬巾是同样的颜色吗?
        下面的观众之中,当然也有人发觉情况有异。辛谠急忙拨开人群向前面挤了过去,他走到绿衣女郎的前面,说:
        “不要再开玩笑了!这种游戏简直就是在玩命,你们都是这样对待观众的吗?”
        刚才还笑脸迎人的绿衣女郎,这会儿脸上的笑容全消。
        “我、我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表演呀。按照节目表的话,应该轮到天竺的女艺人表演走绳索才对。”
        “这么说,这不是你们安排的余兴?快叫停!”
        其实,这时候的辛谠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要是那名男子突然放掉手中的皮绳,李延枢势必会落在刀山上,当场被利刃贯穿而死。
        此时,突然有声音传来。
        “扬州来的蠢蛋,乖乖地束手就缚吧!要是反抗的话,你的朋友可是会惨死在你面前!”
        现场的气氛刹那间陷入一片诡异和紧张,连观众也惊觉事态严重。毕竟,因为这样的表演太危险了。辛谠的表情由不安转为严肃。是绞缬城的人?!就是今天白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行凶的歹徒!我真是太大意了!辛谠挺起手中的棍子站在原地,看起来像是等着任人宰割。不过他的眼神非常镇定,因为他知道帮手已经赶来了。
        吊悬在半空中的李廷枢虽然被绳子勒得几乎喘不过气,但是他也注意到前来救他的人影。他放声大喊,试图引开那名黑衣男子的注意。
        “喂,辛兄!快救救我呀!我们不是好兄弟吗!要是你见死不救的话,我爹娘会变成厉鬼去找你算账!你把棍子丢掉,让他们绑起来吧!拜托你呀!”
        辛谠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这时四周的人群又起了骚动,十名男子从群众中走出。对方个个都是身材高大的壮汉,不但面相凶恶,服装也很粗陋。他们手上拿着短刀、棍棒、和绳子,一面大声吆喝一面朝辛谠走过来。辛谠仔细地打量他们几个,不过并没有发现穿暗红色衣服的。“啧,无聊”辛谠显得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句。那几个彪形大汉抓住辛谠的肩膀,扣住他的手腕,打算把他绑起来。
        辛谠岂会乖乖就范。他举起手上的樟棍。冷不防用前端突刺对方的脸。对方被这一击打掉了好几颗牙齿,脸上溅满了鲜血。
        辛谠的樟棍就像扫落叶般,击、挡、刺、闪、变幻自如。通常,如果只是要瓦解对方的战斗力,而不以杀人为目的话,棍棒倒是最有利的武器。因为棍子的首尾两端、中段,都是可攻,可守的部位。
        辛谠再次把伸缩子纳入腋下时,刚才那几名壮汉早已倒卧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辛谠无暇理会他们,带着棍子急忙奔向绳索的正下方。
        绳索上的那名黑衣男子,嘴里发出咒骂。只见他带着凶狠的目光,狠狠瞪着悬宕半空中的李延枢。
        “给我记住!你们这几个蠢蛋!”
        男子大声斥喝,然后松开手上的皮绳。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李延枢垂直地朝下方的刀山落下……在触地前的刹那,李延枢突然失去了踪影。
        绳索上的男子一阵讶异,惊慌地四处张望。当他再次看到李延枢的身影时,发现他已经站在距离自己约有二十步左右的另一端站台上面。
        黑衣男子一时之间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在他还来不及掌握状况之前,另一边突然传来叱咤声:
        “应该束手就缚的人是你吧!”
        黑衣男子看到一个黑影从半空中朝自己的方向飞了过来。他的脚不偏不倚地踢中黑衣男子的胸膛。黑衣男子脚一踩空,毫无防备地从绳索上翻落。在坠落的呼啸声中,黑衣男子亲身体会到李延枢刚才所受到的惊吓。
        “谢谢你,二十郎!”
        李延枢大喊。原来即时赶来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二十郎李绩。李绩走下大雁塔之后便回到戏场子看表演。当李延枢身陷危险时,机警的他立即采取行动。李绩跑到另一端的站台,将绳子系在自己的腰上,再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台架上,然后趁敌人不注意的时候用力将自己荡了出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接住了掉落中的李延枢,然后两个人再一起荡回站台。李绩把李延枢留下后,自己又荡了出去,从空中把那个黑衣男子踢落绳索。
        中国的历史上出过无数的勇士猛将,不过能够在空中做出如此惊险动作的,只有北魏的杨大眼或是隋朝的沈光而已。据说此二人练就一身轻功,身手有如飞鸟般轻盈利落。
        在黑衣男子坠地前的刹那,辛谠赶紧用棍子往地上划了个孤,把地面的刀子扫开,希望能够留下活口。
        不过结局并没有如辛谠所愿。黑衣男子从五丈高的空中摔落,头部严重地撞击地面,根本来不及在空中翻转或是做出保护的姿势。黑衣人的身体在撞击到地面之后弹了起来又落下。
        辛谠走过去看了一眼。那个人脑浆四溢颈骨断裂,死状极为凄惨,连围观的群众也不敢靠近看个仔细。李绩、李延枢、还有王式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李绩并不急着介绍王式,而是先去看看刚才被辛谠打倒的那几名壮汉。辛谠说:
        “这些人大概只是受雇的。”
        “是贱民吗?”
        “贱民?”
        所谓的“贱民”就是在乡下无法谋生,到长安讨生活的流浪汉。毕竟长安是个大城市,混口饭吃并不成问题。搬运、扫地、盖房子、到大户人家当苦力,工作机会比乡下多。到长安另谋发展的外地人,大多过着吃苦耐劳的生活,但是也有不少人因此而堕落。长安是个五花八门的国际都会,诱惑又多,一旦误入歧途就很难再自拔,结果不是落得饿死街头,就是为了钱不惜挺而走险。
        “现在我们只有穿绞缬衣的男子这条线索了。不过,恐怕不会有什么重大发现……”
        王式这么分析。他之所以还留在现场是想等京兆府尹来了之后,把这件事交代他去处理。既然王式答应帮忙善后,李绩便带着辛谠和李廷枢先回家里。他们离开之后,杂耍团的绿衣女郎一面和王式交谈,眼神却盯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当然,李绩他们并没有发现。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三章 高楼之卷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三章 高楼之卷



        薄幕之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味。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大房间,只有墙壁上有个正方形的通风口,味道应该就是从那里飘来的吧。这气味令人联想到战场上的臭味,也就是血腥和尸臭的味道。味量小一点的人大概会感到恶心呕吐,然后吓得昏倒在地吧。
        那个大房间里面约有五十个人左右,身上都穿着近似黑色的暗红色服装,他们仿佛对房里的怪味道麻痹了似的。
        尽管室内点着灯火,不过光线黯淡,还冒着阵阵难以形容的恶臭。其实那些火是用来融化人体脂肪的。在光线的照射下,可以看到有个人影坐在一张大椅子上,全身裹着暗红色的袍子。那张椅子看起来和皇帝专用的御座很像,不过材质不同,是用人的白骨拼凑而在的,上面还铺了一层皮,当然也是用人皮所制成。每次椅子上的恶魔移动姿势,那张椅子便会发出像是哀呜般的恐怖声响。这房间里的所有摆设,毫不掩饰地透露着对人世伦理的鄙视。
        坐在白骨玉座上的人正是绞缬城的城主。他的声音阴森而低沉,使得原本阴暗的房间更增添几许恐怖气氛。
        “我听说,你们把卖绞缬巾的事情搞砸了,而且还让那几个盗匪逃了。你们眼睁睁地看着同伴被杀,自己逃了回来,真是丢脸!饭桶!”
        他说的盗匪指的就是李绩、辛谠和李延枢他们三个。绞缬城城主发出很奇怪的声响,仔细听才知道那是磨牙的声音。一名男子跪在他的面前,一脸惊慌地苦苦求饶。
        “把舌头伸出来。”
        那名男子听到这个的命令时,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似的,仿佛失去任何情绪一般。而且,就算他内心再怎么惊恐,城主的命令却是不能违抗的。他颤抖着身子,顺从地张开嘴巴,慢慢地伸出紫红色的舌头。城主做了一个手势,要他靠过去。男子就这样伸着舌头走了过去,虽然模样滑稽,但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觉得好笑。
        城主把脸凑近那个男人。紧接着,便看到男子两手摊开,在空中死命地挥舞。男子没有发出凄厉的惨叫,但嘴里却传来难以形容的怪声。接着,城主的脸使劲地往后扯,然后从嘴里啐吐出一团物体。
        他嘴里吐出的是一片鲜血淋漓的肉块。城主把那个人的舌头咬了下来。当他吐掉舌头的同时,露出了血淋淋的牙齿,在阴暗中反射出可怕的白光。他的牙跟箭矛一样锐利,活像是狼的撩牙。
        被扯断舌头的男子痛苦地在地上挣扎,全身开始抽搐,不一会儿便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城主发出阴沉的笑声。
        “把他的舌头装回去。”
        一旁的护卫服从地跪在地上,捡起那块被咬断的肉块,硬生生地塞回死人嘴里。城主挪了挪坐姿,懒洋洋地把手靠在扶手上。那个扶手看起来像是男童的头盖骨。
        “不可以糟蹋这具尸体。用他的血染去绞缬巾,内脏和肉拿去喂野狗,骨头拿去制成椅子。剥下来的皮可以绕成坐垫,至于眼珠子的部分……”
        城主吸了口气,然后发出沙哑的笑声。
        “和以前一样,把它们装进玻璃缸,用酒浸泡,再把它们送到我的书房。”
        他满足地说着,仿佛已经享受到过程中的快感。四名男子熟练地架起尸体的双臂,把它拖到房间外面。
        “记得把他的脑髓拿来当我的晚餐。”
        这就是他送给死者的最后一句话。城主盯着其余的几个人,眼神之中仿佛燃烧着蓝色的磷火。他用一种像是在哼歌的语调说:
        “一百年前,当时天下的户数有九百二十六万户,可是发生了安史之乱后,户数只剩下一百九十五万户。短短的六年之间就少了五分之四。”
        他说话的时候夹带着喘息声,好像在渴望鲜血一般。
        “原来我还以为他们有多大的能耐,可是我仔细想了想,只有人才有这么大的能耐。就连黄河泛滥、数亿只的蝗虫、或是连年的旱灾饥馑、或是流行病,也不可能造成这么惨重的灾情,所以,人类最大的灾难是人类自己造成的。”
        说着,他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发自一支破笛子,听不出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
        “战乱和暴政是最可怕的灾难,我非常清楚这一点。多少朝代就是因为这样而灭亡的啊。唔……我的喉咙好像火在烧,我的嘴唇在刺痛……来人啊!把东西端上来!要满满的一大杯!顺便分给他们一点。”
        城主的声音有了些微的改变。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或是几百年前……或许是我的祖先留下来的记忆。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血红色中……那应该是火焰的颜色吧?无数锋利的枪刺入无数人的咽喉,乌鸦和蝙蝠在半空中盘旋……”
        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一个直径约二尺的巨大青铜杯被端到了他的面前,杯缘还沾着鲜红色的液体。
        在大杯的红色汁液中,被丢入了一种黑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芝麻或是芥子之类的东西。城主抓起用人骨做成的筷子在杯底搅动,然后递给他的属下。
        “喝下它,每个人都要喝!这样就可以获得死者生前的精力,而且可以拉近你们跟寡人之间的距离!”
        房间内的其中一人恭敬地上前,接下大碗。他先是高高地举起,然后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他的脸上露出满足而沉醉的表情,再把杯子递给下一个人。仿佛在进行一场诡异而又无声无息的飨宴。
        “不能让李忱那家伙活着。”
        城主咬牙切齿地说。
        “他凭什么当天子!一个被叫做不慧公的白痴,居然也想当皇帝!太不可饶恕了……”
        李忱正是宣宗皇帝的本名。虽然他直呼天子的名讳,但是在场的人并无人发出抗议。当那只盛满鲜血的大碗巡完一圈之后,城主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杀了李忱。”
        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雷鸣一样,震撼在场所有的人。或许是人血发生了效用,或许是微弱的光线,或许是受到城主低沉嗓音的刺激……现场数十对泛着血丝的眼睛齐聚城主身上,每个人都齐声呐喊:
        “杀了李忱!”
        城主从死人的玉座上挺直了身体,椅子发出倾轧的声音。
        “如果废佛令继续扩大的话,应该会死更多人的!可是,偏偏出了一个爱管闲事的李忱!真是可恨的家伙!”
        憎恶像是要从他的舌头尖端冒出火来一般。
        “只要李忱一死,就没有人可以继承帝位啦!满朝的文武百官,包括宦官在内,根本无人能掌控局面,到时天下一定会大乱……不、我就是希望看到天下大乱啊!”
        城主喘了口气后,又继续说:
        “和平和安逸只会让国家和人民腐败。人在刚出生、还有国家在刚建立时才是充满生气的。婴儿的味道比垂垂老矣的老人要美味多啦。你们放手去掠夺这一切吧,直到满意为止!好啦,今天你们可以退下了。”
        城主挥了挥手。黑暗中,臣子们唯唯诺诺地行了礼后退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剩下魔王一个人留在充满血腥味的大房间里。他全身裹着绞缬巾的模样,像是在宣告他就是鲜血和战火的化身。



        前往西市吧!王式这么提议。理由是他已经掌握证据,证实有人在西市贩卖绞缬巾。李绩问:
        “是西市的哪户店家呢?”
        “不是店家,而是船。”
        “他们是用船运送的吗?”
        李绩回想圆仁和尚留下的书信。里面确实提到绞缬城有一条水路可以通往外面。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经由陆路运送,那么水路当然就是最好的管道。在经过一番讨论后,李绩、辛谠、李延枢、王式等一行人便出发前往西市。
        西市和东市是长安城的两大市集。面积大约是“坊”的两倍大。虽然两边的规模都不小,但是西市的热闹景象实在远远超出想像。
        光是店家就超过五千户,如果连住家也算在内的话就超过了上万户。据说,在这里几乎可以买到所有的商品。这应该也是事实,因为根据文献记载,光是店家的种类就有二百二十种之多。
        到了中午,大鼓的声音敲了三百下之后,市集便开始做起生意。几二万的市民一下子便将市场挤得水泄不通,直到下午鼓声敲了三百下之后,一切才又恢复平静。
        李绩、辛谠、李延枢和王式来到热闹的西市后,先是找了一家钱庄,也就是所谓的金融行业。钱庄的功能是替客人保管储金、出借银子、或是使用飞钱(支票),从事各种行业的投资。他们找上的这家钱庄,老板是个波斯人。在当时,市井之间流传着“波斯人跟贫穷无缘”的谚语,可见当时旅居在长安的波斯人大多是有钱的富商。
        他们才一刚踏进钱庄大门,一位年约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便立即趋前招呼。他是住在长安的第三代波斯人,而且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王式问他:
        “你有没有听人说起,有人外出旅行之后就不再回来的传闻?”
        “大人,您问这个要做什么?”
        “说来话长。总之,在长安城外有一批凶恶的盗贼,专门洗动劫路过的生意人,我们正在找这方面的受害者,不知道你能不能够提供线索?”
        老板听完后,便要仆役把一名少女带了出来。他告诉王式,少女是他的远房亲戚,她应该知道线索。
        “请问,失踪的人是谁?”
        “就是我爹。”
        少女说,她的父亲带了十五名工人和十头驴子从长安出发,打算前往扬州。行李是从西方来的舶来品,有玻璃器皿、葡萄酒、和地毯等等。去程要四十天,回程也要四十天,加上四十天做买卖,算一算,大概四个月之后就能回到长安。可是五个月过去,依然不见她父亲的踪影。少女的家人开始担心,四处委托可以信赖的人前去扬州调查,可是就是没有发现他们的下落。也就是说,他父亲一行二六人突然无缘无故地失踪了。
        少女的父亲不但是一家之长,有钱的富商,同时也是家族的长老,如此身份的人居然凭空消失,的确非同小可。虽然事后曾经多方查询,可是就连旅途中的第一站洛阳,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换句话说,他们在长安和洛阳之间就已经失去讯息。
        由于没有线索可循,无法更进一步地追查,调查工作就这么延宕了下来。但是一家之长突然失踪,家里的生意无法继续,少女只好暂时投靠经营钱庄的亲戚。
        离开钱庄之后,王式又去拜访另外五家大型的商家,调查有没有人口失踪的事件。到了中午,王式因为约了人商量前往安南都护府任职的事,于是先行告辞回家。剩下李绩和辛谠三个人,他们找了一家饭馆,边吃饭边讨论对策。
        “短时间内居然发生这么多失踪人口,真不知道官府在做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别说是长安本地的人,要保护长安的外地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们应该不会遇到这种倒霉事吧。辛兄。”
        李延枢这么说。这也难怪,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而且辛谠一看就知道是个习武之人,想必盗贼也不敢对他们有所觊觎吧。
        用完餐后,他们斟酌了一下时间才又动身。离开饭馆之后,他们回到了吵杂的市集。三个人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来到位于西市正中央的一座人工湖。
        长安是个倚赖运河交通的城市,虽然规模不若隋炀帝所开凿的运河工程,但却是长安的重要水路。运河是玄宗皇帝在位时,一名叫韦坚的人花了两年的时间监督建造而成,往东可以连接到大运河。江南所盛产的米粮、茶、绫罗绸缎、珍珠、象牙、都可以从这条水路运抵长江。据说,韦坚生性好大喜功,在运河的启用典礼当天就运用了三百艘船只,还下令每艘船都要插旗帜,船夫们必须衣衫端整,在前往长安的途中,还要大家一起高声合唱“得宝歌”。如此盛大的排场,让在长安城城楼观礼的玄宗皇帝甚是高兴,于是大大地奖赏韦坚,并且免去船家一年的租税。
        运河的终点就是西市。那里有座面积极为宽广的大池,可以同时容纳数百艘停泊,在岸边装卸货物。为了迎合玄宗皇帝的喜好,船家们都会穿着他们出发地点的当地服装,有人头戴大项的斗笠,有人着短袖,充满了浓郁的南方色彩。
        “还可以听见扬州的乡音呢。”
        辛谠怀念地看了岸边一圈,但是现在并不是浸淫乡愁时候。因为王式所说的运送绞缬巾的船只可能会在这里进港交货,因此应该不用等太久的时间。
        “是那艘船!”
        李绩并没有用手去指,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在停泊区里只有一艘放着红黑色布帆的船,在清一色几乎都是白色船帆的港埠中显得特别醒目,像是在炫耀似的。辛谠不屑地扬了一下眉角。
        “真是明目张胆!他们为什么要用那么鲜明的颜色呢?”
        “暗红色是他们的象征。不用那个颜色的话,还有什么意思。”
        李延枢自以为是地说。他们三人在岸边快步前进,想要更接近那艘暗红色的船。
        “根据王式的说法,那艘船上应该有装置什么机关……”
        话还没说完,李绩突然停下脚步。船上好偈发生什么骚动。他们首先看到船上冒起了黑色的烟,接着有人高喊“失火啦!”。接着,便看到一个黑影从船舱跑上甲板。那个人影不算高大,是一个穿着破衫、年约十岁左右的男童,胸前还抱着一只箱子。小男童很快就发现到岸边的辛谠他们。
        “他们三个是王老爷的朋友吧?快接着!”
        男童边说边把箱子扔了出去。不过,由于力道太小,箱子到不了岸边。尽管辛谠他们在瞬间做出瓜赶紧上前去接,可是箱子还是掉进水里,还溅起小小的水花。船上的骚动并没有因此停止,几名穿着黑衣的男子逮住了小男童,几个人就这么大声斥喝地将他抓起来。看到船上的景象,李绩也忍不住放声说道:
        “他们一定要活抓那几个人!”
        “当然!”
        辛谠明快地回答。只要活捉那些黑衣人,应该不难问出绞缬城的秘密。更重要的是,漂浮在水面的那只箱子绝对不能被他们抢回去。



        船上的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暗红色的帆已经完全被火舌缠绕,岸边挤满了围观的民众。由于火势极大,极可能延烧到岸边,不过大概因为附近都是水的关系,所以大家似乎并不担心。
        不一会儿,火灾警报的锣声大作,管理市场的官差立即赶来指挥灭火,驱散围观的民众。李延枢镇定地说:
        “二十郎,我们去弄一艘船,把那个小男孩救起来。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吧?”
        不过李绩面露出难色,跟平常一脸英气的模样完全不同。
        “我这个人不怕火,却很怕水。”
        原来李绩是个天生的旱鸭子。李延枢不由得笑了出来,他没想来李绩居然不谙水性。受到嘲弄的李绩一脸微愠地说:
        “可是我的骑术很厉害,而且可以从奔跑中的马跳到另一只马上呢!”
        只不过眼前的情况紧急,没多余时间抬杠。因为那艘船的火势越烧越猛烈,火舌几乎波及到岸边。
        这时候,岸上这边起了一阵推挤。每个人七嘴八舌的,用手指着水面起骚动。
        “有小孩落水啦!”
        “是掉下去的吗!”
        “不、是他自己往下跳的。你看,他在划水,技术还不错呢。”
        港埠的水流并不湍急,但是水面上停了不少船只,一不小心就会撞到船身。岸上的人都替小男孩捏把冷汗,不过他的身手倒是非常灵活,就像只水鸭子般很快游到箱子旁边,然后把它顶在头上。小男童发出得意的笑声,正当岸上的群众也为他的精彩表现拍手叫好之际,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
        “危险!”
        小童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地钻入水里,一道巨大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掠过男童原来所在的位置。是那艘着火的船!船上的人企图用船首撞击水男童。船上的火势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反而越烧越烈,不一会儿功夫,整艘船变成了一团大火球。辛谠在岸边开始跑起来,跳上一艘刚卸完货的船上面。
        “快开船!”
        辛谠大喊,同时塞了大把银子给船夫。原本不友善的船夫一见到钱,脸上马上堆出殷勤的笑容,勤快地摇动船橹。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船夫当然也不例外。当船即将驶离岸边的时候,飞奔赶来的李绩也跳上船。船身发生剧烈的摇晃,辛谠回过头笑着说:
        “二十郎大人,很抱歉,我可顾不了你喔。”
        “这什么话!只要让我站稳了,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呢!”
        李绩肖了输地说。可是每次船身稍有晃动,却又脸色发青,死命地抓住船缘不放。黑船上的那面大帆被烈火烧得破烂不堪,看起来像一头怪鸟在空中飞舞。船上有三个人影跳进水里,其中两个全身着火。落水之后,不知道是否因为力气用尽,没有看到他们再度浮上水面。至于第三个人虽然背上也着了火,不过很快就被河水浇熄。他不顾严重灼伤的痛苦朝小男游了过去。幸好辛谠的船即时将他们两个隔开。辛谠伸出棍子给小男童。
        “抓住!”
        等小男童抓住之后,辛谠使劲将棍子一甩,把小男童拉出了水面。侥幸捡回一命的小男童全身湿透,但是仍紧紧地抱住那只箱子。
        突然,数道闪光朝着辛谠和小男童射了过来,仔细一看,竟是数十把飞镖。幸好它们射中目标前,被机警的李绩用剑弹了开来。发射飞镖的黑衣男子,嘴里发出恶毒的咒骂,又朝李绩射了几发,不过都被躲开。李绩迅速地捡起地上的飞镖,在对方还来不及反应前,朝原来的方向射回去。
        右手被射中的黑衣人,不小心让最后一支飞镖掉进水里。他那张被浓烟熏黑的脸上溅满了水滴,两眼冒着凶狠火光。他拔起插在右手的飞镖,然后朝自己的脖子猛然刺入,整个人就这么掉落水面沉了下去。那艘黑船也因为严重受损而缓缓地没入水中。辛谠和李绩在确定一切恢复平静之后,才又回到岸边。
        “那不是我放的火喔!”
        小男童开口说道。
        “是他们发现我偷了箱子,在追我的时候不小心踢倒了油灯。我看到那些人在船舱里不知道在烧什么,而且窗户全都关着,真是奇怪。”
        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后,小童嚷着肚子饿,想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我的肚子好饿啊,你们快带我去吃饭吧。我把衣服给了你们,至少该请我吃顿饭吧。”
        于是,辛谠他们带着小男童到附近一家面馆。
        小男童胃口奇佳,半晌的功夫就吃了五碗面。这时,京兆尹方面派来的官差也赶到面馆。李绩报上王式的名字后,要他们先在一旁等候,等他向小男童问明原委之后再跟他们解释。在自我介绍时,小男童面对眼前的陌生人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我姓徐,名珍。还没有取字,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再取一个像样的字吧。”
        “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徐大人、徐大哥、或是徐大爷都可以。”
        真是人小鬼大。李延枢暗自咋舌。徐珍看着辛谠,也回问了几个问题。
        “你们是打哪来的?应该不是长安人吧?”
        “扬州。”
        “扬州?原来是乡下人。”
        徐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没去过外地,更别提扬州。所以在他的观念里,除了长安之外其他的地方都算是乡下。辛谠回以苦笑,一旁的李延枢则是伸出手指,轻轻敲了徐珍的额头。
        李绩一脸认真地问:
        “你游泳游得真好,是在哪里学的?”
        在长安人之中会骑马的人固然很多,但是如此熟谙水性的人实在很少见。李绩就是典型的旱鸭子。
        “我是无师自通,没有跟什么人学。”
        徐珍摸着吃饱的肚皮回答。
        “跟着别人走一样的路,根本混不出名堂,只有特立独行才会引人注意,不是吗?”
        “嗯……”
        李绩和辛谠彼此对看了一眼。徐珍说的没有错,他们非常讶异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居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徐珍继续说下去。他的父母在他十一岁那年相继去世,变成孤儿的他只好沦落到西市那边讨生活,上个月才刚认识前来调查的王式。因为徐珍对王式的问话回答得十分爽快,态度也很合作,因此颇得王式的欢心,于是多赏他几个铜钱,还要他以后多帮忙。
        “小小年纪有此作为,的确了不起。”
        李绩是靠着母亲娘家那边的财产过生活,不像平常百姓必须为了生活三餐汲汲营营工作。对这些有钱人家来说,如何善用分到的财产非常重要。否则很容易被讥为“好吃懒做”,或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事实上,像李绩这样的江湖侠客赚钱的机会倒也不少,他们最常做的就是当镖客(佣兵)。想要从事这个行业,必须具备高深的武艺和可靠的信用。李绩就常常替富商巨贾当镖客,而且还捞了不少好处。
        不过,眼前这位叫徐珍的小孩只有十一岁大,却已饱尝人情世故,而且还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的生存规则。他似乎只信任王式一个人,打从上岸之后就没有离开过那只皮箱。他把箱子放在椅子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别人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在场的大人中,李绩和李延枢都是单身,只有辛谠已经娶妻,而且有几个孩子,不过都不是亲生的。那些小孩大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可怜孩子,辛谠不忍心弃之不顾,便把他们带回家。目前他已经领养了五、六个小孩,每次用餐的时间都非常热闹。
        “如果你无处可去的话,要不要到大叔家住呢?”
        听到辛谠这么说,徐珍突然张大了双眼。
        “家?你是说扬州吗?”
        “没错。”
        “嗯……扬州啊……”
        徐珍一本正经的表情,好像在认真地思考。他知道辛谠是个可以信赖的大人,但是一想到必须离开长安,却又感到犹豫。看到徐珍苦恼的模样,辛谠不禁笑了。
        “你不需要马上回答我,等你考虑清楚再说吧。”
        “就是啊,这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呢。”
        徐珍慎重地点了点头。
        “你先把船上的情况说给我们听吧。他们是不是要对天子做什么事?”



        为社稷操劳,替百姓创造安全和乐的社会本来就是天子的义务,所以宣宗丝毫不以为苦,反而乐在其中。他特别喜欢批阅年轻茕吏上哇的奏章,并从中拔擢有才干之人。那一天,在大明宫的宣政殿,宣宗正在批阅一本奏摺。他反复看了三次。
        “嗯,有意思。”
        宣宗自言自语地说,表情略带严肃,没有顾虑到在一旁察言观色的臣子。
        “中午用膳之后,我要去兴庆宫,你们先去做好准备。”
        下完命令之后,又开始处理政务。他不需要重复交代,也不必特别叮嘱,因为他的每一道命令都会被严格地执行。宣宗并不用咆哮或怒吼的方式命令下属,仅靠他冷静的语气和严峻的视线,就能让臣下们感到折服,这是武宗时代的宫延纲纪所无法比拟的。
        长安城的东边有条叫“夹城”的通路,路幅约七丈宽,是皇帝御用的通行道。夹城的两侧有高墙围起,路的两旁种满了桃树和李树,景致十分典雅。这条通路北连大明宫,途经兴庆宫,直达芙蓉苑,总长约十五公里,过去玄宗皇帝的马车就是在这条道路上奔驰,每当在兴庆宫处理完政务后,又急着赶回芙蓉苑和杨贵妃耳鬓厮磨。
        玄宗死后,兴庆宫遭到弃置,之后几代的天子也极少到那里,当然也不会经过夹城。因为多年无人闻问,夹城的路面早已堆积了厚厚的落叶,两旁的高墙也出现龟裂的痕迹。偶而还会有野兔、狐狸从裂缝钻进来筑巢,荒凉的程度实在令人难以想像这里竟是长安城的一角。
        不过那天,天子的御轿却一反常态地经由夹城前往兴庆宫,轿子里坐的当然是宣宗皇帝。八名太监抬着轿子,在荒废多年的道路上前进,另外还有四名太监随行在侧。
        宣宗突然说要去兴庆宫,不免引起宦官们的猜疑。如果是之前的几代天子,他们一定会极力阻止,“皇上去那里做什么?请不要浪费体力啦。”不过,这次提议要去兴庆宫的是宣宗,因此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沿途,秋天的阳光映照在夹城的通道上,洒落一地的金黄,微风吹指下,两旁筑着高墙的通路形成了自然的风洞,缤纷的落叶忽起落地飞舞。只不过,皇舆内的宣宗一路上都争入沉思,无心欣赏沿途的诗意美景。当他听到前面的太监高喊“兴庆宫到了”时,也只是默默地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突然,皇舆起了剧烈的摇晃。
        “你们是什么人?!”
        太监队长厉声斥喝道。就在他的面前,有几幢黑色的人影闪过。在皇宫的夹城内,竟然有刺客埋伏!刺客的脸上蒙胧着黑布,有的拿着剑、有的拿着弓,大约有十四、五个人左右。
        “刺客!有刺客!”
        太监们发出尖锐的呐喊。尽管他们也吓得两腿发软,但保护皇帝的人身安全是他们的职责,所以也只有硬着头皮和敌人周旋。问题是,这些太监并没有携带武器,根本打不过刺客。
        “你们快回去通报!”
        在官阶较高的太监指示下,两名小太监神色慌张地往回跑,但是,空气中随即传出飞箭划过的声音,接着便是凄厉的惨叫。那两名太监痛苦地扭动身体,一阵挣扎后便扑倒在落叶上,他们的背上都插着黑色的羽箭。现场的其余几名太监吓得说不出话,只能站在原地不停地发抖。
        “不要再滥杀无辜!我知道你们要找的人是我!”
        宣宗的语气一如往常地冷静。他缓缓地步下轿子,那是一个身材略为高瘦、身着龙袍的壮年男子。看到猎物出现在眼前,刺客们目露凶光,狰狞地舔着舌头。
        “你就是李忱吧?!”
        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太监们听到刺客直呼天子的名讳,也不敢出声制止。
        宣宗先是看到倒卧在落叶上的两名太监,不忍地自言自语了几名,然后转头狠狠地瞪着那几名黑衣人,情绪激动地大声咒骂:
        “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禽兽!”
        “好个无耻之徒!居然连手无寸铁的人也育下杀手!朕亲自来制裁你们!”
        大概是受到惊吓,黑衣人们先是一愣,但是很快又恢复之前的狰狞。他们挥动手上的刀剑,仿佛在嘲弄手无寸铁的宣宗。接着一齐朝宣宗扑过去。一旁的宦官被吓得闭上眼睛,不忍卒赌地别过脸。刹那间,呐喊声、刀刃声、血肉被利刃划开、喷出鲜血的声音在空气中迸裂,接着传出有人倒地的印重声响。太监们抖着胆子偷偷睁开眼睛,眼前的光景简直令他们不敢置信。一名杀手浑身是血倒卧在血泊中。宣宗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不过面前却多了一个身穿青衣裳的年轻剑侠。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皇上,简直是罪无可赦!”
        语毕,青衣剑侠倏地腾空跃起,剑光一闪,将朝他飞射而来的箭断成两截,旋即又以猛禽般的速度,从空中朝黑衣人们直击而下。
        只见一只还握着弓箭的左手臂就这么抱着血丝,弹到半空。一名黑衣人发出凄厉的叫声,整个人失去平衡似的左右踉跄。
        “快抓住他们!”
        剑侠对太监们这么叫喊,自己则是朝黑衣人的阵营冲过去,一道闪光划过,又一名黑衣人从右肩膀到腹部,被划了出一条裂缝。鲜血像骤雨般,溅红了地上的落叶,然后便不支倒地。剑侠转身和另一边的刺客展开肉搏。凌厉的剑法准确地刺入敌人的咽喉,鲜血喷在太监的头上。
        “他不是二十郎吗!”
        宣宗心里这么纳闷着,但是惟恐影响剑侠分心。因此并没有出声。不一会儿,后方传来杂杳的脚步声。原来是一名叫张泰的太监领着数百名武装士兵赶来救驾。
        “皇上!您没事吧?”
        宣宗点点头,表示自己安然无恙后,张泰旋即下命众士兵:
        “每五个人对付一个刺客!其余的人留在皇上身边!这了查明幕后人物,一定要留活口!”
        情势顿时丕变,刺客们反而变成被追杀的目标。原来的十五名刺客中已有五人阵亡,剩下的十人也必须面对比他们多出五倍的兵力。这些士兵都是身穿胃甲、右手拿刀、左手持盾牌的武功高手。
        前来支援的五十五名士兵中,其中五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包围住正在和刺客周旋的青衣剑侠。
        “不得对青衣剑侠无礼,他是我们的人!”
        张泰随即对士兵转达了宣宗的指示。在一阵夹杂着怒骂和惨叫声的缠斗之后,刺客心知不敌,只得放弃刺杀宣宗的计划,突破包围撤退。
        其中有五人成功地突破重围,以极快的速度朝兴庆宫的方向遁逃。青衣人准备追上前去,不料却被宣宗大声唤住。
        “二十郎!”
        剑侠停顿了半晌,但随即又举步直追。宣宗正要上前去的时候,却遭到张泰的拦阻。
        “皇上!您这样跟去太危险了!”
        宣宗意识到眼前的情势,只好做罢。另有二十名士兵紧随青衣人而去,没多久其中一名士兵跑回来禀报,说那群刺客潜入了兴庆宫,躲在勤政务本楼。



        勤政务本楼是一栋雄伟的建筑,屋顶离地面少说有十丈高。站在楼顶上往南看去,三十万户的长安房舍屋瓦连绵,像是海中的波浪一样。过去玄宗皇帝就经常登上高楼,向地方的百姓挥手致意。
        青衣剑侠也就是李绩,很快地爬上了楼顶。原先突围的五名刺客因为无法逃出宫外,最后被逼到了楼顶。他们企图利用制高点抵挡后来的追兵,然后再趁隙逃走。一名刺客凶狠地瞪着李绩咆哮:
        “你是什么人?”
        “我的曾祖父是大唐天子。”
        “什么?”
        “我的祖父、父亲、兄长、都也都是天子!”
        “……”
        “不过,我只是个布衣。”
        李绩的剑在秋天的阳光下一闪,就要落在刺客的头上。
        李绩的这番回答当然是有典故的。故事的由来和玄宗皇帝有关,据说有一回玄宗皇帝微服出巡,到外面的酒店和平民们喝酒聊天,当他要离去时被问到姓名。
        “我的曾祖父是天子、祖父是天子、父亲是天子、朕也是天子。”
        他笑着回答,然后便骑着爱马扬长而去。玄宗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洒脱的皇帝吧。尽管晚年的施政一败涂地,却仍然是百姓心目中受欢迎的皇帝。
        李绩丝毫没有放松对刺客们的攻势,黑衣人惊险地躲过李绩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刀声和摩擦的火花四溅,刺客几乎失去平衡,其他的刺客见状跳了过去,朝李绩一刀砍下。幸好李绩眼明手快,先一步闪开,旋即转身给对方来个回马枪,利刃插入刺客的黑衫,鲜血从剑稍喷出。屋瓦发出倾轧的声响,剩下的几名刺客身手矫健地来回替换位置。
        勤政务本楼位于兴庆宫的西南隅,面对长安城最繁华的春明门大街兴建而已。过往的路人们总是不时会抬起头,仰望这座象征大唐荣华的雄伟建筑。
        “你们看到了吗?那是什么?!”
        其中一人往楼顶的方向指了过去,旁边几十个人的视线也一齐落在勤政务本楼的屋顶。接着发出惊呼,这一惊呼又引来了数百人的注意,不一会儿便聚集了数千人驻足围观,宽敞的马路一下子被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好奇而兴奋地抬头看着。
        “好像有一个人在和很多人对打呃。”
        “我、我们该支持哪一边呃?”
        “那还用说!当然是以寡击众的那一个啊。加油!别输给他们啊!”
        驻足围观的长安市民开始为孤军奋战的青衣剑侠呐喊打气,因为混战中只有他穿着青衣,因此比较容易辩认。
        “有一个跑到你背后啦!”
        “卑鄙的家伙!要打就要光明正大地比呀!”
        “美男子,别输啊!”
        在勤政务本楼下鼓噪的群众当然看不到李绩的脸,但是他们还是认定他就是个美男子。就这样,勤政务本楼的楼顶剑光诊治耀、血烟四起,楼下围观的群众们呐喊叫嚣。一旦确认青衣人又砍死了黑衣人,群众之间立即掀起一阵鼓掌叫好。有些人忍不住兴奋地跳了起为,连矜持的女性也跟着起哄。
        “又来了几个人!要小心啊!”
        “啊、没关系!他们好像是来帮他的。”
        其实是敌是友,一眼就可以看分明。只见武装的官兵们陆续爬上屋顶,对刺客发出威吓,将他们逼到死角。
        在援兵赶来之前,李绩已经杀死了三名,尽管知道必须留下活口以逼问幕后主使者,但是以刺客的武功和屋顶的地形,并不允许做如此冒险的选择。李绩虽然没有受伤,不过在混战中,衣服的袖子和背后都被划破,足以知道李绩差点就成了刺客刀下的冤魂。
        活着的刺客仅剩两名,虽然他们蒙胧着脸只露出一对眼睛,但是从绝望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无路可退。突然,其中一名朝李绩的剑冲了过去,利刃贯穿他的胸膛。他选择了自杀作为最后的退路。黑衣男子断气之后,就只剩下一名手上的剑断成两截的刺客。
        男子将用嘴含住断剑,趁众人的目光集中在自杀男子身上时脱身。禁卫军欲上前追击,却被先一步脱逃。李绩机警地伸手去拦截,不料黑衣人突然往下纵身一跃。一团黑影就这样垂直地往地面坠落,看起来就像一头猛禽张开黑色的羽翼急速向下俯冲一般。
        原本聚集在大街上看热闹的群众见状,纷纷发出尖叫声,仓惶地朝两边散开。黑衣男子重重地砸落在地,原本含在嘴里的半截断剑插入咽喉,否则穿后脑。鲜血汩汩流出,将地面染成了红色。不一会儿,马蹄声传来,围着尸体议论纷纷的群众再度被驱散。几名身着华丽制服的执金吾侍卫匆匆赶至现场。
        李绩从屋顶上确认了状况之后,将剑上的血迹甩干随即跑下楼去,丝毫不理会背后传来的制止声。不过才下到最后一层,却被另一个声音叫住。
        “二十郎,是你吧?”
        李绩像是受到惊吓,刹时迟疑了一会儿。但他还是将剑收进了鞘内,对着天子行跪拜之礼。宣宗在侍卫的保护下随后赶来兴庆宫,当然也看到了刚才楼顶上所发生的激烈血斗。
        “我是十三郎,这件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落幕了。”
        宣宗是宪宗的第十三个儿子,所以他对初次见面的弟弟自称是十三郎。李绩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默不作声。尽管他内心对宣宗有些不谅解,但奇妙的是,心里却有股温暖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就在宣宗示意要他站起来时,李绩突然迅速地跳上兴庆宫的外墙,一转眼的功夫便消失了踪影。随后赶至的卫兵只能站在墙的这一边,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张泰注意到皇帝的表情,于是问道:
        “皇上,要继续追吗!”
        “不用,让他去吧。”
        宣宗露出一抹苦笑。
        “将来应该还是有机会向他道谢,今天朕也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呢。对了,那帮刺客怎么了?”
        “这……虽然没有人逃走,但是……”
        张泰难以启齿地说。
        “他们有些服毒自残……”
        “有些咬舌自尽,真是可怕……”
        士兵们七嘴八舌地报告。总之,十五名刺客不是被杀就是自杀,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有人将有关绞缬城的秘件放在朕的桌上,故意将朕引到兴庆宫,能够这么做的人,应该只有宫里的人才办得到。”
        宣宗严峻的眼神落在一旁的太监身上。
        “宫里有内贼!马上给我查出来!”
        “遵、遵命!”
        太监们一脸苍白,颤抖着声音回答。幸好宣宗接下来的发言,让他们悬宕在半空中的心情稍微感到放心。宣宗用沉稳的语气告诉他们。
        “这次的事件朕不降罪,但你们必须找出内奸,要是找不出来,朕惟你们是问!”
        “小、小的知道了!圣上。”
        “张泰就留在朕的身边,朕现在就封你为内常侍。”
        “遵命。”
        张泰心怀感激地护送宣宗回到宣政殿。不久,宰相令狐绹也匆匆赶至,看到来像是受到不小惊吓。宣宗表面上安慰他,但心里也开始盘算着:令狐这个人还算忠诚,但却不是能够托付国政之材。
        之后,宣宗还派人传唤王式前来。王式入宫后,将这两、三天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向上禀告,甚至连李绩救驾的事情他也都听说了。另外,他还向皇上提及调查绞缬城的进展。他告诉皇帝,绞缬巾是从西市的港口流进市面,而且已经查出买者的身份。
        “请皇上不要降罪给那些买布的人。”
        “但是,他们的幕后很后能还有共谋。”
        “这件事属下日后会继续追查,眼前最生要的就是查出究竟是谁在贩卖绞缬巾。”
        “嗯,有道理。”
        宣宗表示同意这么做。为了查出宫内的奸细,目前还不宜打草惊蛇。再者,这样比较容易从买家的口中套问出线索。
        “好,就照爱卿的意思去办吧。看样子,这件案子已经露出曙光。一切就交给你去办。”
        “臣定当粉身碎骨,达成皇上的吩咐。”
        “如果需要什么帮忙,尽管说不要客气。”
        “是,那么臣想要借几本由秘书省保管的字典。”
        “喔?字典?”
        宣宗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王式这位老朋友。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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