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也是个画家,书中插图都是自己的亲笔手绘,书中附录文章里谈了不少《繁花》创作背景及其写作时的想法。俺全文摘抄如下:
你根本不可能了解整个⼈⽣
答《⼗三邀》许知远问
您以前考证过这个房⼦(⾦宇澄家族在江苏黎⾥的⽼宅)是在什么时候修建的吗?
没有,只是在《回望》⾥边提到过⼏次。我爸爸说是我的祖⽗的⺟亲在这⾥买的房⼦,原先是谁住的不知道。祖⺟告诉我,我祖⽗的⺟亲买下这个房⼦以后,引起了太湖强盗的注意,这个地⽅离太湖⾮常近。买了房⼦后,有⼀天晚上来了⼀些⼈,把家⾥洗劫⼀空,因为他们就知道你很有钱。⽼太太说她住进来以后,天井那边有⼀个缸,缸⾥⾯放着元宝,她说这是我唯⼀的财产。既然家⾥没东⻄,她说就把这个缸给挖出来,⼀挖出来就发现,这⾥⾯根本不是元宝,⽽是⼀缸⾚链蛇,江南特有的蛇。她当场就哭了,说⾦家要败了。这个事情我爸爸都不知道。我⼩时候跟我祖⺟待的时间⽐较⻓,50年代的时候,我⽗⺟都去湖州⽔泥⼚⼯作。我祖⺟是在60年代过世的,她会告诉我⼀些过去的事情,时间⼀⻓这些东⻄都变成神话了。
元宝变⾚链蛇好像是⼆⼗世纪⽣活的隐喻。您⾝上的⽂化记忆或者性格,跟这个镇的关系有多⼤呢?
关联是肯定有的,我甚⾄觉得这是⼀个核⼼。其他⾏业我不知道,⾄少写作者和⾃⼰的童年、少年时代是密不可分的。现在中国⽂坛的作家写的都是这⽅⾯的内容,包括沈从⽂、汪先⽣(汪曾祺)。我在上海出⽣,⼀直是我的祖⺟带我,所以我受她影响很多,她的影响也和这个房⼦有关系。我爸爸结婚以后这房⼦就被放弃了,全家就直接住到上海去了
1976年底刚回上海时,这个城市给你最鲜明的冲击是什么?
当时突然⼤家都到新华书店排队买书了,甚⾄通宵排队。不管是电⻋卖票的⼩姑娘,还是菜场卖菜的,都在看⼤部头的⼩说。这实际是“⽂⾰”的遗⻛,“⽂⾰”后期因为没东⻄看⽽产⽣了地下阅读。我书⾥⾯也写过,闸北区有⼀个⼤姐姐,当时⼤概三⼗⼀⼆岁,她记忆⼒特别好。那时候也没事⼲,⼀帮⽂艺⼩⻘年就跑到她家去,她⼀边打⽑线,⼀边说“我昨天看的《简·爱》,我现在跟你们讲”。我认为这种复述有⾃⼰创造的成分,她能够花三天时间讲⼀本书,挺精彩的。
那时候你是⼀个会说书的⼈吗?
我倒是没有,但是我会听。我最近好像复述过⼀件事,去年我在微信上看到⼀个材料,然后我为了这个事情,还特意打电话给上海档案局的⼀个朋友,要1970年上海某派出所的审讯笔录全⽂。看完以后,简直不敢相信,我发现1970年时候的⼈太可怜了。1970年,在⼯⼈集中的宿舍,两个⼈有意思,只能写⼀个纸条,约好明天早晨7:00在公⽤厨房,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互相看⼀眼。过去什么都没有,必须依靠眼神,依靠⽂字,依靠⼀个动作来使双⽅⼼领神会。这段材料特别珍贵,那个时代⽴刻回来了。这个⼥的说我明天要去⾛亲戚,这个男的就跟在后头,怕两个⼈⼀起⾛路,给⼯⼚⾥的同事看⻅。差不多跟到她亲戚家,男的再⾛掉。在热恋阶段,两个⼈却不能有肢体接触。那时候没有旅馆,住招待所⼜要结婚证书,两⼈是婚外情,到公园,公园⾥⾯⼜有巡逻队。到最后,男的实在没办法,在板壁上挖了⼀个洞,男的可以把⼿伸过去,或者⼥的可以把⼿伸过来。⼥的⽼公⻓期在外⾯出差,回来就发现了,发现以后报派出所抓起来。我说我把这些材料找来,把名字虚掉,可以编⼀本巨著,这就是1960到1970年上海⼈的普通情感⽣活。
因为压抑和封闭⽽产⽣的创造⼒,我们应该⽤什么⼼态来⾯对?其实这背后有巨⼤的残忍,但⼜可能构造出新的情感⽅式。您作为⼀个创作者怎么理解?
可能我是写作者,我看⻅稀罕的东⻄,就想最好能够让⼤家都看到,能有这些对照来修正我们现在的⽣活。我们要把过去这些东⻄保存下来,不要忘记过去。我对⽂学的理解很简单,⽂学就是把过去的⽣活⽅式、⼈际关系保存下来。⽐如《⾦瓶梅》,如果没有这本书,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明朝那个时候的那种⽣活。⽂学起不了什么⼤的作⽤,不能直接推动社会,我个⼈觉得能够保存过去的东⻄就是⼀种推动。
卡尔维诺给巴尔扎克写书评的时候说,巴尔扎克写的所有东⻄,巴黎的空间,各种感受,⼈,最后都是要写⼀座城市,都是要写巴黎。当时《繁花》也给我这种感觉。实际上这个书我是借鉴了茅盾先⽣《⼦夜》的⽅式。《⼦夜》的特点就是写各个阶层的⼈,⽐如说写资本家,写银⾏的职员,写贫⺠窟⾥的⼯⼈,范围⽐较宽⼀点。
你这么喜欢观察细节,你觉得上海在九⼗年代的变化是什么?
我在《繁花》⾥反映的九⼗年代这⼀块,有很多读者不喜欢,但是我想记录下来。九⼗年代有⼀天,我被⼀个朋友拉到⾦陵东路⼀家⼩饭店,这家⼩饭店是从⽇本回来的三姐妹开的。我坐下来后就听到这些男⼥说话,说话的内容让我⾮常吃惊,⽐如其中⼀个⼈说,你现在怎么样,那⼥孩⼦说,我现在被⼀个⽇本⼈包了两年。在市⺠阶层中,这种问题,在某些环境下,她就可以这么说出来。
开始我也不理解,但是其中有⼈就说了,这样太好了,像你这样的⼈,和⼀个⼩职员结了婚,不是天天吵架嘛,还要租房⼦,你跟⼀个⽇本⼈,等于是免费硕博两三年培训,出来腔调就完全不同了,各种⾼级地⽅都去过,⼜有品位,你⼲吗不去呢?那么我就问那个⼥孩⼦了,怎么认识的呢?她说是她的姑妈介绍,我问她姑妈是⼲吗的,她说她姑妈也是被别⼈包着。所以那⼀天的饭局,让我对上海这整个城市的看法完全不同,这种市⺠阶层的东⻄真的引起我的注意。
我写了这个书之后,有⼈就说,哎呀,⽼⾦,怎么你写这种东⻄啊?但是在当年,像这样⼦去⽇本的⼈有很多,它就是城市的历史,特别⽣动。⽽且《繁花》的写法被阿城说起来,就是⾃然主义的写法。我不会从作家的⾓度来批判什么,批判就让读者来批判,读者都具有批判的能⼒。所以阿城说得很有道理,他说中国的“五四”以后,⾃然主义的积淀⾮常短暂,⼏乎没有,直接进⼊了批判现实主义。⽽法国是因为有⼀个⾮常丰厚的⾃然主义的写作,在这个基础上才产⽣的批判。那我反过来想,我想在⽬前这群熟读了批判现实主义⼩说的读者的层⾯上,哪怕是⾃然主义的⼩说,他作为读者会⾃个⼉去批判。要是作者在书⾥去批判了、评点了,可能反⽽写坏了。
还有⼀个是饭局。九⼗年代最⼤的变化就是,等你有了房⼦,装修了客厅,家⾥没⼈来了,都在外头吃,有事没事就吃饭,⼀直吃到现在都没结束,那是中国⼈的交往⽅式。我特别怀念九⼗年代,那就像是《⾦瓶梅》⾥的时代,⻛平浪静,市⺠阶层的特性就出来了。我去年和周嘉宁做过⼀个谈话,她是80后嘛,听着也特别神往。当时上海的⻩河路,真是⼀晚上灯⽕辉煌,倒也不是说什么花天酒地,⽽是⼀种记忆,对这个城市的这种⽣命⼒的记忆,⾮常有趣。
市⺠阶层就像海底⽣物⼀样,特别敏感,⼀旦海洋的温度到了,就会蓬勃⽣⻓,到⼀定的时候,不对了,⽴刻偃旗息⿎。上海在我的眼中就是,⽆论什么时代什么样⼦,⽼百姓都可以过,市⺠阶层⾮常灵活,但是他内⾥是不改变的。他对⽣活的理解,他最希望过什么⽣活,他有⾃⼰⼀套东⻄。
九⼗年代的饭局会有点像李伯元时代的感觉吗?
当然没有,他们更厉害了,他们那个时代真的太厉害了,李伯元太棒了,他写《官场现形记》,还写过⼀个《南亭笔记》。他写那个年代上海这座城市,特别有意思,集中了⼤量的神秘⼈物。那种神秘⼈物,他在笔记⾥边灵光⼀现,当你再想知道什么时,结束了。
《南亭笔记》⾥写过⼀个⼈,咸丰同治年间⼀个将军,⾮常有钱,他到上海来玩,化装成⼀个乞丐,⼿⾥托着⼀沓纸,跪在四⻢路上。四⻢路往来都是红尘中⼈,都是漂亮⼥孩⼦,看⻅⼥孩来,就给
她⼀张,就像现在电梯门⼝发⼩⼴告。被⼈骂,他不管,但如果有⼈拿了这⼀张纸,打开⼀看,⾥⾯是⼀张⻩⾦做的叶⼦。他就这么发,发完就⾛了。看到这⼀段,我就特别想看他到底怎么回事,但是下⾯
没了。中国传统写作的魅⼒就是点到为⽌,⾮常特别。
还看过⼀个清朝的笔记,⾥头写北京也有这样的事,五六个乞丐聚会,疯疯癫癫的,在⼀块⼉喝茶、聊天,⻩昏的时候,来了⼏辆⻢⻋,下来很多⽤⼈,什么洗脸盆、⼿⼱,让他们打扮、换⾐服,上了⻢⻋绝尘⽽去。也就是这么⼀段,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吗要这样,不知道。这种传奇性,这种写法,特别好,也根本不⽤交代。
我们喜欢这些有点奇怪的故事,是不是因为只有这些真正的怪异⾥⾯,才容纳那些异想天开的⾃由的东⻄?
⼀个是⾃由,因为⾃个⼉做不到,还有⼀个是因为我们看过太多的东⻄,⼝味越来越重,不是说我们猎奇,⽽是说只有⾮常耐⼈琢磨的、有想象⼒的东⻄能激起兴奋点。我们的受众跟过去根本不能⽐的,我们知道太多的东⻄,你们要做节⽬也好,我们要写⼀本书也好,做⼀个⽚⼦也好,真的是⾮常⾮常难。
刚才你也说了,上海市⺠很敏感,像海底⽣物⼀样,起起落落,但内在有他的逻辑,甚⾄很多是不变的。现在的上海⼈跟《海上花》时代的上海⼈,如果进⾏⽐较的话,还是有很多⾮常相像的东⻄。
尤其是,上海是⼀个有很多分类的地⽅,像朝阳新村、⼯⼈新村是五⼗年代之后建的,有很多是因为⼀个⼤⼯⼚⾥头的⼯⼈都住⼀起。像徐汇区的康平路那边,是⼲部地区。但上海最有味道的⼀种居住区是⾃然形成的,⽐如曹家渡、⽼⻄门、⼤⾃鸣钟、⼗六铺,是⾮常复杂的居住群,⾥⾯有各种各样⾝份复杂的⼈,是历史的沉淀形成的。上海只有在这样的地区,各种市⺠阶层的⼈都混在⼀起。等于它是⼀个⾃然公园,不是⼀个⼈造的试验⽥,所以它的⽣命⼒特别强,接地性也特别强,特别丰富。像⻩浦、静安这⼀带有些⽼城区,在“⽂⾰”时代,也没有什么相互举报的事⼉,都是⾃⼰管⾃⼰,但是⽐⽅说⼲部⼤院、⼯⼈新村,可能你就得注意了,因为楼上楼下都差不多⼀个系统的,相互之间就⽐较了解。真正的城市化,我刚才说了,就是这种⾃然形成的⾮常复杂的区域。我⼤致只能说到这么⼀个地步。
这⼀部分上海,你觉得永远不会消失是吗?
会拆掉,像曹家渡、⽼⻄门已经被拆掉了,但是我相信这个东⻄到了⼀定时候⼜会再度形成。王家卫导演有⼀次问我说,上海和⾹港有什么不同?我说⾹港和上海最不同的就是上海经历过翻得底朝天的时代,等于⼀个旅⾏袋,内囊都被翻出来,有那么⼀两年,什么阴暗⾓落的东⻄都可以⼤⽩于天。这个就是上海和⾹港最不同的地⽅。他们说上环有条⽼街⾥有⼀家拍卖⾏还是什么店铺,上⾯挂的还是清朝的执照,能保存到这么⼀个地步,不是说外观上,⽽是内⾥都有很多⽣态被保存下来。当然,上海的⾃愈能⼒也很强,这个拉锁到⼀定程度,慢慢⼜合拢了。城市就是这样,就像⼀个森林,破坏了以后,过⼏年,它⼜⻓满了各种植物,⼜被包裹起来了。城市的魅⼒就在这种地⽅,不是⼀⽬了然的,那才带劲,对吧?到处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们要保持这个⽣态,不能够把它搞得像军事化的⽣活⽅式。
⼩时候我们读冯梦⻰的书,吸引我们的那种⻛尘永远不会消失。
是的。
你刚才说的森林很有意思,九⼗年代的森林,那些流⽔的饭局……现在是把饭都打包回家吃了,然后都⽤微信在群⾥⾯交流,你觉得这种对⽣态有什么影响?
将来说不定真的都成天猫在家⾥,⼈越来越⿇烦,那没办法了,阻挡不了的。
有⼀天⼤家会像现在我们怀念李伯元⼀样怀念⾦宇澄,说⼆⼗⼀世纪初有⼀部⼩说叫《繁花》,那时候是这样⽣活的。是啊,是啊,我说来说去也是⼀些⽼套的话,就是怎么才能把你知道的这些⾮常丰富的东⻄尽可能地说出来,实际上⼤量最精彩的内容,肯定是带进棺材的。像《⼩团圆》,张爱玲差点烧掉了,烧掉就没有了。
如果能碰到张爱玲,想跟她聊什么呢?
那我肯定聊⼋卦了,我喜欢聊⼋卦的嘛。我看到《⼩团圆》真的内⼼蛮激动的,为什么呢?因为她透露了⼀些东⻄。《⼩团圆》⾥⾯说她和胡兰成第⼀次⻅了⾯,两个⼈挺好的,第⼆天胡兰成来,问她“你觉得我们俩怎么样”,这⾥很妙,张爱玲⼀声不吭,从抽屉⾥拿出⼀个信封,信封⾥都是胡兰成昨天的烟头。这个太震撼了!对⼀个男⼈的喜欢到了这么⼀个独特的地步,⼤概也只有张爱玲能够做到。
我们都喜欢听⼋卦。
⼋卦就是好听嘛,对不对?聊⼋卦的⼈的情商都是不⼀样的,有的⼈真的就是毫⽆感觉,但是做这⼀⾏的,最好是能够情商⾼⼀点。⼋卦是⼀个⼈的天性,所以⼀想到⼋卦,我就充满希望,因为再怎么掩盖,再怎么企图去⼈性化,⼈的本性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是千⽅百计地保护⾃⼰的隐私,另⼀⽅⾯就是千⽅百计地打听别⼈的隐私,这是⼈没法改掉的,⼀千年以前是这样,⼀千年以后也是这
样。
当时在四⻢路上,李伯元、吴趼⼈这些⼈在写⼩说,办⼩报,虽然不同于梁启超那类⾰新类的报纸,但他们也都是在同⼀条线上,也都是以⽂字为⽣的。那么你怎么看待中国⽂化中两种不同的传统呢?⼋卦⼩说这种传统和道德⽂章这个传统。
两个传统我都⾮常尊敬。在过去,每⼀⾏他们都很认真,有的是要推动社会,有的是要把⾃⼰的事情做好,或者有的⼈是胡作⾮为,也可以,都是⾃成⼀个⽣态的,你永远不可能说我们这个世界没有细菌,很多东⻄其实是相互共⽣的。现在不是共⽣太少,是已经不知道如何去共⽣。现在总觉得只能够听我的,容不了别⼈,不听我的就是别⼈有问题。或者说表⾯上我听你的,实际我⼼⾥头根本就不听,肚⼦⾥⾯做功夫。
你这么谈传统的重要性,如果放在这么⼀个⽂学传统中,到底你个⼈怎么定义《繁花》在这个传统之中的位置呢?
我在定义它的时候,按现在的⼩说的标准,可能也是在⼩说的独特性上。不是说我要去推⼤家⾛传统这条路,⽽是发现传统这⼀块已经被⼤家忘了,所以我试着来做这个事看看。我并没有特别推崇⽅⾔,或者特别要推传统⽂学,不是的。我就觉得这些过去的细节,这些过去的表达⽅式,⽂字那么精炼,⼜那么出彩,为什么不⽤呢?包括你看包天笑、周瘦鹃这些⼈的东⻄,这种腔调现在都没有了。
《繁花》⻢上被翻译成各种语⾔,你是不是对它的翻译结果基本上不抱期望?
我不懂外语,法语版现在是和伽利玛合作,但现在还没翻完。我听⼀个法国的华侨朋友说,法语⾮常丰富,所以他从⼩就教育⼩孩,说话写作时不能反复⽤同⼀个词,⽽《繁花》⾥头⼀会⼉⼀个“不响”,⼀会⼉⼀个“不响”,法语怎么翻译?我说这个我就没办法了。
另外就是台湾有⼀个朋友叫詹宏志,有⼀回⼀本正经地跟我说,台湾的年轻⼈对这种半⽂半⽩的语⾔肯定是有障碍的,你这本书⼀定要做译本,⽐如⽇本,⼀定要给最好的出版社,因为译本可以过滤掉你的⽅⾔,你的半⽂半⽩,会过滤成⾮常流畅的⼝语。但是这本书除了语⾔的特点,还有很多丰富的故事,⾥⾯都是⼋卦,说不定⽐中⽂本卖得还好,詹宏志这么跟我说。后来那个出版社是⽇本的早川书房,现在他们刚刚开始做。我跟你说⽼实话,我是根本就不管了,我真⼼的想法,华⽂读者能看,我就⾮常满⾜,因为我这个完全就是给华⽂读者看的。所以到底这本书外⽂版会怎么样,还是未知数。
你说是给华⽂读者看的,能卖这么多,是不是你也很意外?
当然意外的,⾮常意外。我原来以为我的书可能就是我这⼀代⼈会看,后来发现其实有很多80后、90后的读者,倒是蛮⾼兴的。我也问过他们,为什么会看这个,他们说主要是因为“你让我们了解了上代⼈的事情”,他们的好奇在这⾥。还有⼀个可能因为我是上海的男⼈,他们想看⼀个上海男⼈怎么来谈男⼥问题,和⼥作家肯定不⼤⼀样。
上海的男⼈尤其暧昧,是吗?
对,就这种暧昧呢,实际也是因为上海的妇⼥地位⾮常⾼,它是历史的作⽤。《繁花》⾥⾯都谈到嘛,台湾⼈问我,⼤陆⼥⼈尤其你们上海⼥⼈,怎么可以跟⽼公说反问句。我说什么叫反问句。⽐如
说“袜⼦在哪⾥,你不会⾃⼰想吗?我昨天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你还要我说⼀遍吗”,台湾是不可以的。
那现在回想起来,有没有你觉得还想修正的缺陷,或者想去改善的?
凭我本能的感觉,我觉得我已经到家了,已经结束了,我的事情已经完成了。⼈的范围⾮常⼩,就像福克纳讲的,就是邮票⼤⼩的⼀块地⽅,我曾经在这⼀⼩块地⽅绞尽脑汁,超常发挥。这种超常发挥就像我们现在做对话⼀样,如果每天要直播,你会在⼀个什么状态下?你就会变成⼀个很疯狂的⼈,成天就在考虑这个事。每天都要来⼀场,所以我觉得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增加东⻄了,就算修订,也是不重要的细节了。
怀念那种疯狂吗?
当然,我⼀直觉得是天作之合,上海的天⽓,五⽉六⽉七⽉,对写作来说是最好的。我每天早晨天蒙蒙亮起来写两三个钟头,写完之后贴到⽹上,然后吃早餐,或者去上班,中午打开⼀看,底下有很多⼈开始议论了,我就开始想明天我要⼲吗,我成天在焦虑,明天我要做⼀个什么菜。所以呢,他们再三地说《繁花》什么⽹络不⽹络的,实际上,现在的⽹络⼩说,就是过去的连载。连载会有很多碰撞,有很多互动。
⾦庸的⼩说不都是这么写出来的吗?
对呀,反过来说,现在我们开很多讨论会或者作品朗读会,都是⼩说已经印好了,我们再来讨论,对创作本⾝是没有⽤的,⾄少对这本书是没有⽤的。⽽过去我们⽂学活动⾥边的那种沙⻰,直接就有利于创作。朋友之间互动很强,我今天写⼀⾸诗,读给⼤家听,⼤家说其中有⼀句怎么样,我再修改,是有这样⼀个传统。但是我们现在变成,出版以后⼤家坐下来聊⼀会⼉。这种讨论对书本⾝是没有帮助的。
如果说⼀个出版社,明智⼀点的话,应该是做这个稿⼦之前就开讨论会,但作者如果听到的话,他会⾮常⽣⽓,他会觉得“怎么我⾮要听⼤家说”。所以我只能谈我⾃⼰,我是特别乐意听意⻅的,我没有那种“哎呀,我是⼀个思想者”或者什么的,写⼩说嘛,我们的传统就是听意⻅,说书先⽣也是听意⻅,说书先⽣⼀看底下在打瞌睡了,知道这⼀块糟了。但问题是,现在作者实际和读者之间是没有交流的。
现在是觉得作者怎么可以让⼈说三道四呢,没这个必要嘛,真正的天才是⾮常⾮常少的。《繁花》开头⼀段陶陶卖⼤闸蟹,就像话本⼩说⼀样,⼀问⼀答,标点符号也很简单。结果⽹上的⼈看得眼睛都疼了,说求求你,你帮我分⼀下⾏,我就不理会,我觉得这个样⼦没有过,我就要保持这么⼀个写法。所以刚才说到读者的意⻅,有时候我会听他的,但不是说⼀味听他的。我咬紧⽛关,最后变成每⼀节都越来越⻓,他们也居然能接受。读者和作者这种关系,特别让⼈怀念,实际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是不是写《繁花》那⼏个⽉,某种意义上是⾃⼰⼈⽣天才闪现的时刻?
那倒也不是,我觉得就像是坐在⽕⻋上,⽕⻋越开越快,挺过瘾的。写⼩说的⼈最难最难的就是,你要找到⼀种只属于⾃⼰的⽂本性质的东⻄,并且要有很⾼的辨识度,这个并不容易,所以这个是我⾮常幸运的地⽅。
⽐如说《繁花》已经到了⼀个最⿍盛的时候嘛,也很难再有相似的东⻄诞⽣了。
对呀,对呀。
你是写完之后就意识到这⼀点了?
对。王家卫导演跟我说过,他说,⽼⾦,你好亏啊,⼈家可以写七⼋本书的故事,你⼀本就给写完了。我不是⼀个有计划的⼈,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把它做好。有时候想想,你说我最崇拜的这些作家,⼀⽣写了那么多东⻄,我也只不过记住其中的⼀两部⽽已,但是我永远会记住。我这种是实⽤主义,就是说,我是看得很开的⼀个⼈。我也不会变成⼀种机械的写作,因为本来我就是磕磕碰碰的,这⼀辈⼦不是顺着⼀种模式在做。
对王家卫的电影是什么感觉?你⼀开始就很喜欢他的电影。
我很喜欢他的电影,我在⾹港说过⼀句话,我说《阿⻜正传》的结尾就是《繁花》的开始。梁朝伟在阁楼上⾯半夜三更打领带,然后数牌,带着钱,准备出去赌钱,这个就是城市⽣活才有的场景。城市⾥头真的有很多这样的⼈,夜⾏动物,不是在我们⼤部分作者的视野⾥边,⽽是在市⺠阶级⾥边。
上海⼈把上海带到了⾹港,王家卫⼀直在处理“在⾹港的上海”,如果要处理你书⾥的这种上海,其中不太好处理的是什么东⻄呢?
⾮常复杂。这个问题,我⾸先说王家卫导演对上海的感情⾮常深,他五岁离开上海,本来准备全家都去⾹港,但是他的哥哥和姐姐没能过去。所以王家卫第⼀次遇到我,就跟我说,你写的就是我哥哥姐姐的故事。他哥哥姐姐也都下过乡,年龄跟我差不多,然后回到那种街道⼯⼚,也是同样的境地。但是这个⼩说⾥边有⼀些内容,在拍摄上还是有难度,现在规定婚外恋不能拍,算三观不正。所以我们的年轻读者已经被培养成对三观不正特别敏感。还有⼀个最不好的词,叫“渣男”。我特别不喜欢这样的话,⼈本⾝是⾮常复杂的东⻄,⽐如说《安娜·卡列尼娜》⾥的渥伦斯基,按照现在的⼝吻就是渣男,把这么复杂的⼈性变化⽤这么低能的⼀个词去涵盖,这太简单了。当然这可能因为是在⽹络上,⽤这么⼀个词就可以简单地来定义。但是分析⽂学作品,或者从事影视这⼀块,如果也⽤这个标准的话,真的是太幼稚了。
所以你看,《繁花》⾥,⼤家误以为你写的是过去,结果写的是未来,你说是不是?它是⼏种因素在⼀起的这种新⼀轮的单调化。所以我特别喜欢那句话,过去从未消失,它只是还没过去。
这个⾥边也有对⼤量信息的⼀种应急反应,就是说,因为信息太多了,这个也要简单处理⼀下,那个也要简单处理⼀下,也许他们是⼝头这么说,⼼⾥边不⼀定觉得渣男就是⼀种类型,但这是属于这⼀代⼈的⽅式,他要发声,只能⽤这种⽅式来定义⼀下,求得⼀种趋同。
另外⼀点,我对年轻⼈有信⼼的是什么呢,我发现越是年轻的⼈,对很多事情分得越来越细,虽然我们看到有很多粗鲁的地⽅,⽐如说⽤这种简单的名词,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处,个⼈的爱好都那么地不同,是⼀种简单⾥⾯的新的复杂化。
这两种趋向都是并⾏的。
对的,因为它是当代教育的⼀个后果,包括我刚才说的渣男,⽤简单的定义去解释复杂的事情,作为个⼈,你⽆⼒抗拒,但是我相信,这不会是全部。
那你个⼈⾯对这种时代的不可抗⼒的时候,⼼⾥怎么化解的?
就是⼩说⾥提到的,不响了,沉默,保持沉默。
你羡慕能够挺⾝⽽出的、去反抗的那些⼈吗?
当然,当然,但是我有时候想想,这种沉默不是我个⼈的特点,我觉得是⼈的特点。就是说,因为种种原因,他不发表意⻅。他不发表意⻅,不等于他没意⻅。就像庄⼦说的⼀样,他不说话,不代表他不说话,他说了话,并不⼀定代表他说了话。中国⼈就是这样。
你说过最初认识到⾃⼰有书写冲动,是因为通信。
是,少年时代,我在上海交了⼀个朋友,他是⼀个很特别的⼈,喜欢读哲学。他没有下乡,我去了东北,和他还通信。信⾥写北⽅的⼤炕是怎么回事,北⽅的屋顶是什么样⼦,北⽅吃的东⻄和上海怎么个不⼀样,⽽且上⾯还画⼀些插图。他看了我的信,就说,你可以写⼩说。这句话对我产⽣了影响,如果没有⼈告诉我这句话,可能我不会有这么⼀个想写东⻄的念头。
他后来去了美国,⼜去加拿⼤做⽣意。我得了茅盾⽂学奖后,有⼀天收到⼀封信,这封信不是⽤的标准信封,是装在⼀个⽂件袋⾥边,信⼀半中⽂⼀半英⽂,祝贺我得了奖,下⾯⼀句英⽂意思是“充分享受你的快乐”,但是没有署名。
不写⼩说的话,你会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按照陈丹⻘的说法,我们这代⼈那时候都是没头苍蝇⼀样的,因为当时那么七⼋年的时间,也没有什么⼈可以求教,全凭⾃⼰的兴趣,⽤上海⼈的话说是开⽆轨电⻋。
七⼗年代末、⼋⼗年代初,已经出现那种“写作热”“⽂学热”,当时你在那股潮流⾥,也试着写了⼀些⼩说,那时候是什么样的⼀种⼼态?
当时所谓的热潮主要是形式上的,⼤家都知道对⽂本的要求、对语⾔的要求、对形式感的要求,因为看了⼤量的⻄⽅⼩说、法国新⼩说、“垮掉的⼀代”,后来还有⻢尔克斯。我们是⼀个特别爱模仿的⺠族,在⽂学中,这种模仿也起了⼀定的推动作⽤。⼋⼗年代的⽂体,虽然很多追求的都是⼀种翻译腔的⻄⽅⼩说的形式,但是我觉得对中国来说,这个阶段也是必须要经历的。
但是也有⼀些问题,⽐如说我现在看的这些稿⼦⾥⾯,⼀些80后、90后的年轻作者,因为⼤量地看翻译⼩说,导致他的⽂字已经和译⽂差不多了。把⼩说⾥的⼈名改⼀下,你会以为是个翻译⼩说,这
确实使得我们的⽂学产⽣局限性。“五四”以前,中国最经典的就是⽂⾔⽂,当时这是我们的局限性,等“五四”之后,语⾔⽴刻变成⽩话⽂以后,中间已经隔断了,等于换⼀种⽅式来表达,这种表达⼜是从⻄⽅过来的,你怎么能够作和⻄⽅⽂学对等的创作?说来说去,这是⼀个有局限性的东⻄。
什么时候⽐较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局限呢?
我们创作圈的朋友当中,有很多⼈已经是以⻄⽅⼩说来作为游戏了。⽐如我说出两个作家的名字,你肯定知道中间是谁,像打扑克牌⼀样。我就特别烦,有⼀个⼈半夜给我打电话来,就是搞这种游戏。这个我⼀直是不喜欢的,我当然喜欢⻄⽅作家,但是到了这么⼀个地步,⼝必称这些⼈的话,怎么做得好?那反过来说,中国⽂字的魅⼒,是不是真的被判了死刑,是不是还能够⽤?
在⼋⼗年代那样⼀个热热闹闹的时代⾥,你是不是也是⼀个旁观者的感觉?
也是旁观者,因为我写了⼏部⼩说以后就调进《上海⽂学》杂志社了,就变成编辑了。当然整个⼩说界的状态我都知道,这对我是有影响的。是什么影响呢?是⼀个编辑对作者的要求,或者说在很多来稿中发现,这⼀篇是真的有内容,不是只有形式。这个对我后来写《繁花》是有作⽤的,因为像《繁花》重归传统的⽅式,从⼀个编辑的⾓度你会觉得很少⻅。⽐如鸳鸯蝴蝶派的东⻄早就被判死刑了,但是我觉得它的⽂字特别有意思,“五四”之前是它最最兴盛的时代,实际就是像现在⽹络⽂学的⼀部分吧。但是从新⽂化运动开始,这⼀块已经被判死刑了。
但是这些已经死亡的词现在拿过来⽤,我个⼈觉得⽐带着翻译腔的⽂字好看。就是物以稀为贵,翻译腔看得太多了。不是说我要提倡这个,是因为很少⼈做了。⽐如说⼀个⼈眼眸特别明亮、特别流转,鸳鸯蝴蝶派就是“明眸善睐”,⽂字上就是好看。
在⼀个美瞳时代,明眸善睐。那⼋⼗年代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作家?
喜欢的很多了,过去像是梅⾥美、巴尔扎克,法国形式主义⼩说对我的震动挺⼤的。只不过我⼼⾥⾯⼀直觉得,这就是⻄⽅⼈的审美,我始终没有到⼀种⾮常迷恋的程度。
那时候会开始读⽩话⼩说吗?
过去的⽩话⼩说都是“⽂⾰”时代读的,包括《海上花》,实际我还没完全看完,《红楼梦》我也没看完,我很惭愧的,有很多⼈《红楼梦》看了好⼏遍。
真的有这么多⼈把《红楼梦》看完吗?我很怀疑。
我这个⼈是乱翻书的。好像“⽂⾰”之后看书反⽽没有过去那么卖⼒。“⽂⾰”的时候,⼀本书两三天看完,瞪⼤眼睛都要看。我记得有⼀年回上海,最吃⾹的就是⼀套卢浮宫的⿊⽩油画照⽚,在地下流转,⾥边都是⿊糊糊的,⼀团⼀团的,现在想想这个⿊⽩的油画照⽚有什么看头,但当时对书的痴迷就是可以到这个地步。我们那⼀代⼈当年都是在这种状态下过来的。真的能买到书了,看书的劲头就没过去⼤了。
⼋⼗年代是⼀个很有朝⽓、很饥渴的时代,充满了各种雄⼼勃勃,尤其在⽂学这个领域。那时候三⼗岁的⾦宇澄有没有那种雄⼼勃勃的时刻?
我有过⼀个阶段,天天就在家⾥头写东⻄。穿⼀件⼤棉袄,吃饭就拿⼀个锅,吃完了锅就扔在地上。有⼀天出门,我隔壁⽼太太是个⼤夫,好久没⻅到我,⼀⻅我吓⼀跳,问我怎么瘦成这样了,再这样下去的话,要⽣病的。后来有⼀次我看到⼀期《世界⽂学》,⼀翻开,写越南⽂学专号,我⼼⾥就⼀愣。我注意到这个感觉了,为什么我看到越南⽂学好像有⼀种特别失望的感觉,如果是欧美的,或者法国⼩说专号,或者说英国⼩说专号,那我就来劲了,但越南⽂学专号,我⼀下就……
其实说到这个我是在反思,当时我就想,我所处的这个时代,我们中国作家,包括我们中国最好的作家,可能在⻄⽅⼈的眼⾥,就像我看到越南⽂学专号⼀样。所以那时候我好像⼀下就放下了。
⼤概哪⼀年?
那个时候⼤概是1986、1987年。
那时候憋着在写什么?
憋着写短篇⼩说。
那时候我记得你已经开始发表作品了吧,在《萌芽》发表最多。对,在《萌芽》发了好⼏篇,在《上海⽂学》也发了,当时是我准备进⼊《上海⽂学》杂志社的时候。
正式要进上海⽂坛的时候。
是的,是的,⽽且当时真的有⼀种⽇新⽉异的感觉,今天出来⼀个谁,明天⼜出来⼀个谁。那个时候参加⼀个写作班,有半个⽉的时间,到浙江宁波⼀座⼤⼭⾥边,⼆⼗⼏个⼈,男男⼥⼥,每⼈⾛的时
候要交⼀篇⼩说,把⼈憋坏了,⼤家每天都在讨论谁谁谁写得好。很多⼈写不出来,就算了,就去爬⼭。那个时代压⼒好⼤,现在想想真有⼀点不正常。
那时候你们同代年轻⼈怎么看待像孙⽢露那种语⾔实验?
他写作当中最重要的⼀点就是对⽂本的要求,就是说你要发现⼀种⽅式,等于作曲你要有⼀个调性,这是⾮常了不起的事情。⽢露的⼩说《访问梦境》是在我们这⾥发的,我们的⽼主编周介⼈犹豫不决,李陀看了坚决要发,那个时代确实推出很多⼈来,包括⽢露这个⼩说,⾮常有个性。
创作就是要拉开和别⼈的距离,必须是⼀个个⼈化的东⻄,但是呢,这种⽂本的意识不是每⼀个作者都会有。⽂学最要紧的就是语⾔,因为读者⾸先看到的就是语⾔,⽽不是整个内容。⾄于整个故
事,要等看完了之后才知道。
那个时候普遍⾯临着⼀种对⻄⽅的焦虑,要找到属于中国的声⾳,或者说,那时候关于地⽅的声⾳的概念强烈吗?⽐如说要找到属于上海的味道。
没有那么清晰的说法,但是⼤量的乡⼟⽂学在⼋⼗年代⾮常兴盛,这和我们作家群体本⾝的构成是有关系的。像城市⽂学的写作,要到了2000年之后才渐渐开始的。
当时你对乡⼟的⻛潮有什么感觉?
关于乡⼟的写作,确实很丰富,但是说⽼实话,我是⼀个⾮常糊涂的⼈,我没有去作⽂学评论或者把⽂学分界,我都是凭感觉在想⼀个具体的事情,做编辑也是,就是具体看这个稿⼦怎么样。
有时候真的是越凭感觉越能抓到。
看⼀个稿⼦,判断⼀个稿⼦,也是凭感觉,写到位了没有,有什么问题没有。所以后来我不写⼩说,也是因为⻓期做编辑,就会有⼀种很严厉的审视的眼光。写作是要百分之⼀百⿎励⾃⼰的,不能有⼀点怀疑,如果我⼀边写⼩说,⼀边做编辑的话,晚上写的东⻄,第⼆天早晨拿编辑眼光⼀看,这⾥也有⽑病,那⾥也有⽑病,最后我就不写了。
所以有⼀些⼈到最后都彻底脱离编辑⾏业,去写作了。像苏童他们,之前其实都做过编辑。
那么⻓⼀段时间⾥你做编辑,创作者的⾓⾊被压抑,会有焦灼吗?
我后来写过⼀些,但还是不能满⾜我,所以《繁花》会⼀写写那么⻓,我⾃⼰都完全⽆意识,完全昏睡的。包括我说过好多次,我写《繁花》就是路上遇到⼀个七⼗年代时的美⼥,像⽼太太⼀样在⻢路上卖⼩孩的⾐服,我⼀下⼦想到好多好多事情,过去的记忆全部涌现了,挡不住。你经历的东⻄需要有⼀个突破⼝的。所以我有时候觉得⼤概也只有⼩说作者可以储存很多负⾯的东⻄,⼀般的⼈本能地会把这些负能量摘除掉,轻装上阵。但⼩说作者就像收垃圾⼀样,什么材料都要。
每天背着这些负能量⾛路。
我⾃⼰没感觉,就是因为碰到了这个⼈,我⼀下觉得……倒不是说她怎么会这么落魄,就是突然觉得这么美的⼀个⼈,怎么会这么⽼了。她不认识我,我认识她,我知道她是静安寺当时的美⼥,就像《⻄⻄⾥的美丽传说》中的玛莲娜⼀样。这样的事情我⽐较注意,包括《繁花》⾥也有⼀种及时⾏乐的意思,因为乐不是每天都有的,多么美好的⼀朵花也不是天天开着。
是不是那种好花不常开的感觉,从⼩就是你⼼⾥的⼀部分?
倒也不是。我爸爸跟我说过,说“到了七⼗岁,你就要准备吃苦,七⼗岁之后你就⼏乎没有任何希望了”。这个我觉得也是中国⽂化⾥不⼤会谈的问题,但是谈了这个以后,可能对⼈是⼀个调整,你可以⾯对更多的压⼒,因为你位置放得这么低了嘛。就像谁说的,今天晚上脱下的鞋⼦,明天能不能穿起来还是个问题。如果⼀个⼈能够想到这⼀步的话,我觉得挺好的,就是说知道⾃⼰的这种临时性。
那你现在想到哪⼀步了?
我现在经常会这么想的,所以会⽐较平静。
其实我⽼是⼀个⼈⾯对世界,对黏稠的⼈和⼈的关系,我⼀直很好奇,那东⻄是怎么回事。
那说明你和我⼀样,都是想知道这些⼈和事情、⼈的关系——每天这窗⼦关起来,窗⼦⾥⾯到底发⽣了什么。
我的观点是,⾸先⼀个前提,你根本不可能了解整个⼈⽣,你只不过了解你个⼈那⼀块。我的写作就是丛林⾥⾯的这么⼏平⽅⽶,我不会说⼤话,不会说我看破⼈⽣了,什么都知道了。我根本不知道。城市⾥⾯发⽣了什么,只能够看微信上⾯爆出的料,某某⼈怎么回事,只有上帝才知道。所以我不⾼看⽂学,真的不⾼看。⽐如⼗⼋世纪,那个时代是没有信息的时代,特别爱让⼀个作家来告诉⼤家家⾥怎么回事。现在不是那个时代了,现在⼈们也没有耐⼼,萨达姆被枪毙,五分钟全世界都知道了。
对,⼤概五分钟⼤家都知道,但是⼤家也都没有⼼情去感受他死亡之前各种复杂的感觉了。
现在就是所谓快餐式资料,资讯蜂拥⽽来。跟过去安静的时代⼤家都坐在壁炉看⼀⼤本书,真的是两回事了。
那在⼀个⼤家都知道这么多的时代,怎么去做⼀个写作者?
我只能写我最熟悉的事,我绝对不能跨过界,因为读者藏⻰卧虎,他们什么都知道,作者的范围实际是⾮常⼩的,作者知道的事情也是⾮常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