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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着,美丽着:(ZT)巴米扬:一种记念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版权所有:班猫 原作 提交时间:2004-01-06 21:38:35

(巴姆已经消失了。当从网上看到这个消息时,我吃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伊朗人又遭受了一次劫难。关于巴姆,可可已经写过了帖子,我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消失的既已消失,对于那些尚未消失的,就让我们来纪念吧。)


1.

我下车时,已近黄昏。沿着山脚拐一个弯,就看到了曾经矗立着巴米扬大佛的那面山崖。山崖面东,背对着夕阳;三个空空的大窟窿里一片静默的昏暗。我站在山脚下默然凝望了许久,看看天色已开始昏黑下来,也就沿着细细的田埂,穿过临村的那片田野,穿过一片水塘,穿过宁静的村庄,走进了巴米扬镇。

巴米扬镇只有一条街,前后不过三四百米,车子一过,大街上尘土飞扬;沿着不宽的街道,两旁密密麻麻排列着简陋的木板屋和土坯房。战争在这个小镇上有着深深的烙印。

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找到栖身的地方。镇上只有两家旅社,我在其中一家花费了许多口舌,老板才同意我以每晚三美元的代价住在他那家旅社的屋顶会议室的地板上。我在这间有四五十平米的大屋子的一个角落铺上垫子,坐在垫子上,看见窗外的星星已经闪烁起来。

这家旅社的一楼兼营着一个小餐厅,我很想到楼下餐厅里吃点东西,可是又很想直接躺倒睡觉。自从进入阿富汗以来,我就一直不停地腹泻,体重锐减。我鼓足了勇气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下楼去。

因为停电,餐厅里点着蜡烛,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虽然面对着一成不变的阿富汗食物毫无食欲,为了让身体状况有所好转,我还是勉强让自己吞下了两口馕,嚼了几块烤肉;东西只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去。听见身后那几个人在讨论世界局势和他们在阿富汗的工作,听了两耳朵,不想再听下去,便打算出去走走。

老板在门口拦住了我,问到哪儿去,我说出去散散步,他说那我陪你去吧,现在已快接近宵禁时间,你一人上街危险得很。说着,他去厨房提了一盏马灯,就陪我出去了。也就由得他。

出得门来,没想到街道上那么黑,只有从临街的窗子里偶尔透出的一点灯光照路。他提着灯陪着我慢慢地走。我们说了几句话,可是在这黑暗中,话音甫一出口就好像散漫开来被目不可见的黑暗吸收了去,就没有多说什么。只听到他说军队规定晚上上街必须提着灯照亮自己,不然会被当作恐怖分子而遭到射击。果然听见从不远处的黑暗里传出枪支碰撞的声音。在这种情势下,“散步”的念头已经显得那样不合时宜,走了不到二十米,也就回去了。

我迷迷糊糊地合衣睡下。可是不知什么时候,门口被人推开——因为是会议室,门上没有锁——听见一个人走了进来。我噌地坐起身,厉声问是谁。

那人显然比我还吃惊,被我的一声喝问吓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句什么,边说边把灯提起来照亮自己的脸。原来是住在楼下的日本人。他说因为没电,所以想到阳台上看星星,——去楼顶的阳台要穿过这间会议室——不知道今晚这屋里住得有人。我问他几点了,他说不到八点半。没想到时间还这么早,我就把身边的蜡烛也点亮了。

傍晚时已经听老板说起过,楼下住着四个日本人,他们是隶属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来为巴米扬绘制地图的。本来楼下还有一间空房,可是因为要十美元一晚,我住不起。

我披上毯子,和他走到阳台上;冷风一吹,我霎时就清醒了。阳台上摆着好几张椅子,我们就坐下来聊天。

他问我对阿富汗是什么感觉。我想了一想,觉得很难回答。我说,我对阿富汗的一些感觉,在另外一个国家也曾产生过;那是在柬埔寨。

那时我坐在窗户密闭的中巴车上,车子疾驰过弹坑依然存留的简陋的道路,身后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这是一片红色的土地,厚厚的红色尘土挂在路两旁的棕榈叶芭蕉叶上,挂在破败的茅草屋顶;沿着道路两旁所有的一切都象是长着一层红色的铁锈。几个小孩正在路边红色的泥潭里游泳,他们从泥水里钻出脑袋,站直了身,呆呆地看着这些在路上繁忙奔驰、满载着游客的车辆。

我看到他们,忽然心痛难忍,又对自己游客的身份感到十分羞耻。我靠在车窗上,难过得一遍遍地问自己,我能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

可是实际上,我什么也做不了。现在在阿富汗,我的情形也是如此,所以我很羡慕你,你正在为阿富汗做点什么,不像我,只是一个游客。我常常为自己游客的身份感到为难,感到羞惭。

他听着,看看星空,又看看我。他说起他的经历,他是学地理的,毕业后在斐济的博物馆里呆了三年,后来回到日本,进入现在这个制图公司,他的公司接受了UNC的委托派他们来为巴米扬制图。

我笑着说,你是学地理的?想起以前高中时学过地理,每次阖上课本想着这个宇宙之大、自我之小,总感到头昏目眩,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他说,正是这种感觉呀。

我们一齐往天空上看去,正看见晶莹璀璨的乌鸦星座高高嵌在无边的钢蓝色夜幕中。

2.

对于信仰伊斯兰教而不是佛教的阿富汗人来说,巴米扬遗迹已经纯属旅游胜地,不带有丝毫信仰的性质;大佛被塔利班政府炸掉了,遗憾是遗憾,可是没有更大的愤懑。

现在的巴米扬小镇是新修的,原来的那个位于巴米扬大佛的山脚下,已经被塔利班政府摧毁了,只看见几片断壁残垣。

大佛所在山崖的格局类似于我们的莫高窟,在山崖上开凿着大大小小的洞窟,千年以前,也是个香火鼎盛的地方,可是现在洞窟里大都徒然四壁,什么都没有。在洞门口还常常看见挂着晾洗的衣物,那是一些贫苦百姓占据着洞窟并长年以此为家。

我在山崖前遇到两个大学生,他们是喀布尔人,用我们习惯的话来讲,是原籍巴米扬的喀布尔人,现在是趁暑假回巴米扬这个老家看一看。巴米扬地区属于阿富汗北部少数民族地区,此地人种是蒙古人种,因此巴米扬及所属省份的很多当地人都长着一张东亚人的面孔;这两个大学生,长得就跟中国人一模一样。

这两个学生的父母是做生意的,因此大概算是有钱人,开着自己家里的车从喀布尔过来玩,甚至还有专用司机。于是我就跟着他们的车玩了两天,彼此很快熟悉了,熟悉得让他们甚至连叫遗憾,说我们没有早点相遇,不然我就可以跟着他们到更多的地方去而不用那么辛苦地半路拦车。他们又夸我衣着干净,不象以前见到的来旅游的外国人那样总是一副肮脏的样子,当然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就这一副行头,因为没有替换的,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已经十来天没洗过了。

这是我在白沙瓦用几十卢布(大约20块钱的人民币)买的一整套衣服,包括灯笼裤、长裙和一条白色披肩。巴米扬地区的民风不像南部那样拘谨可怕,女人们出门已经可以不穿“布加”(塔利班政府规定的妇女出门必须穿戴的一种从头罩到脚仅在眼睛部位开着一小片网格以视物的长袍),而没有人非议,只是在头上裹一块头巾。这一点甚至比我在伊朗时还显得宽松。有一次在伊朗的一个小镇上因为我没有穿着他们要求的黑色长袍和戴着CHAI-DUO(将头紧紧裹着仅露出脸部的黑色沙巾),而只是随便一条长衣长裙和头巾,就被商场保安严拒入内。我在阿富汗北部地区的大街上穿着这身衣服还能被人接受,可是后来到了南方就不行了,男人们用责备与嘲弄的眼光看着我,小孩子追在我身后冲我吐唾沫、扔石头。为了安全起见,我被迫穿上“布加”,结果有一次在这个大袍子里面中了暑,昏倒在坎大哈的大街上。

两个男孩子性格活泼天真,我们一齐来到深山里寻幽访胜,看见花花草草他们也都大呼小叫的,使劲地说美呀美呀;当一看见那条清澈的河水,他们就呼啦啦地脱了衣服奔进去游起泳来,又自告奋勇地要把自己的衬衣借给我穿好让我也能过一下瘾。我拒绝了,在一旁捉小鱼儿玩;他们游完泳了,我们就在河边树荫下剖开带来的西瓜,一边吃瓜一边划拳一边吃烤肉和馕。

后来又一同去离巴米扬有百把公里远的一个著名温泉兼天湖去玩,湖边挤满了自远道来此游玩的阿富汗人。这七个碧蓝色的巨大湖泊位于戈壁深处的腹地,它们层层相接,从地下喷涌而出的泉水随地四处漫延流淌,形成层层哗哗作响的瀑布;女人和孩子们站在温泉的瀑布底下洗澡洗衣,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四周人们忙着烤肉或者烤鱼,一片喧闹和繁忙。

这大概是我在阿富汗期间玩得最忘记自己是在阿富汗的时候了。


3.

巴米扬其实是当地一条河谷的名字,巴米扬大佛雕凿在巴米扬河谷边的一面山崖上。有一天,我问那个日本人,除了那三个已经被毁掉的大佛,这里还有没有其他的文化遗迹。他告诉我,大佛虽然被毁了,可是大佛附近的壁画依然存在。他又拿出几大幅卫星地图,指着地图告诉我,在离巴米扬不远的几个河谷里,另有几个洞窟,窟内留存着可称精美的壁画。我让他给我画了一张简单的示意图,在清早出发了。

我沿着一条河谷走了大约三个小时,还没有走到示意图上所标示的一个地点,不免停了脚步,站在路口四处张望。一辆车子经过,嘎一声停下来。司机伸出脑袋看着我,眼睛里打着问号。我把那个洞窟所在的村庄名字重复了好几遍,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后来车里一个男人说,上来吧。我就上车了。

可是车子并没有开到我要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它要开去哪里。车子停下来,让我上车的那个男人说,跟我来。来就来。我知道自己有午饭吃了。

那男人戴着一副眼镜,其中一片玻璃裂了,用透明胶粘着;他上身穿着西装,里面却套着阿富汗的长袍。他领着我走过一座小桥,穿过村庄,村庄里几只鸡在庄严地踱步。我们走进一个院子,又进到屋里。

坐下来不久,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惊讶地看着我。他跟她说了几句话,她就出门去了。不一会儿,她端着茶盘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女人,她们围着我坐下,细细地打量我,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孩子们也跑进来,围着我嘻笑打闹不已,被大人们赶了出去。我对于这样被好奇的女人和孩子围观的情形早已适应了,比划着试图和她们交谈。奇怪的是,带我进来的这个男人一坐下来就找了一本书低头看着,偶尔抬头看看我和他家里的女人们,脸上现出一个朴实的微笑。

喝茶,吃糖。女人们去做饭去了。几个孩子好奇地摸着我的衣服,扯扯我裹在头上的披肩。吃午饭了,吃的方便面、馕以及洋葱片沙拉。炒过的方便面盛在一个大盘子里,当菜来就馕吃。

吃过饭,人们围着我七言八语问个不停,虽然我一句也听不懂,可是比比划划也能懂个大概,无非是问我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之类。

那个一直埋头读书、连吃饭时也把书放在膝盖上翻阅的男人终于抬头了,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英语。我没听懂,请他重复一遍。他把书递到我的面前,原来他一直埋头攻读的竟是一本英语书。我很使劲才把要夺口而出的笑声压了下去。他指着书上的一句话,那句话是:你结婚了没有?我说没有。他指指自己说,结婚了。又指着那个端茶的年轻妇女说,妻子。说完,他又低头去另外找话问我。我们就都趴在地上籍着那本英阿对照的书交谈。

不过这样谈话实在是很累。我一看表,竟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便说我要走了,我还要去找一个洞呢。什么洞?他大张着眼睛询问。可惜他的书上没有任何关于洞的句子,我比划了半天他也不明白。他连连示意说请我留下来吃晚饭,并作出杀鸡的样子。可是我坚持要走,他也只好把我送出了村子。

走到村头,过了小桥,在桥头我恳请他不要再送了,他还继续往前走。我拦住他,自己向前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身挥手作别。他也向我挥着手,终于大声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英语,——他说,欢迎下次再来。我走到大路上,回头还看见他穿着黑色西装,里面套着袍子站在桥头的身影。

又过了两个小时,我终于放弃了自己去寻找那些个洞窟的念头——后来是搭乘绘图人的工作车去的——就随便找了一座山丘爬上去,从山顶上俯瞰着整个河谷。远处传来爆炸声,是修建军事基地的美军们正在排雷。雷声震撼着山谷,树木摇晃,泥土和叶子都沙沙作响。在这条山谷里,缓缓流淌着一条河流,河流的上游是一个瀑布;雨季刚刚结束,瀑布流水混合着地雷爆破的声音,给这条看上去十分宁静的河谷增添着骚动与不安的气氛。



后来的一天上午我坐在美国人的直升飞机上准备跳伞。机舱门口一打开,整个巴米扬和风一齐狂涌而入,那一刻 ,我所看到的将令我终生难忘:我看到嵌满绿色树木的河谷纵横飘荡在酷烈焦旱、浩瀚无边的荒漠戈壁之中。

那一刻,这片大地的起起伏伏具有着多么震撼人心的力量,我纵身一跃,投入其间。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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