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向来认为诸如情人节,母亲节,父亲节一类的节日都过于commercial,”庆祝”起来难免做作,所以从来不留心,直到今年,今天 – 我的第一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
去年年底我回国探亲,那时爹已卧病在床两年多了.离我前一次回国也将近两年了.相比两年前,爹更瘦,更弱.虽然还认得我,但讲话很困难也很不清楚.我每天去医院看他,问他”认识我吗”,”我是谁”.他很费力地说”认识”,叫出我的名字,然后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看我爱莫能助地陪着他.
虽然医生说爹如此恢复已经是奇迹,当时情况也相对稳定,但离我回来的日子越近,我心里越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假期还剩一周左右的一天,我和妈去医院看爹,临走时妈说:”我们走了,明天再来看你.”爹突然很清楚地说了句:”我舍不得你们.”
当天夜里我梦见给爹擦身换衣服.我认为这不是吉兆,但跟谁都不敢讲.两天后的早晨,临出门去医院看爹,妈递给我一把小剪刀,说给爹剪剪手指甲.我给爹剪了手指甲,又帮他洗了脚,剪了脚趾甲.问他”舒服吗”,他口齿含混但表情肯定地说”舒服”.回家的路上不觉又想起那个梦,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就是要给爹洗脚剪趾甲呗.
我一直不知道如何跟爹讲,我马上就要回去了.我有点怕看他那不太灵活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神,我有点怕再听到他说”我舍不得你们” - 我是怕我会永远失去我的爹. 临回来前的第三天我去爹的单位,协调好爹的医疗方案和费用问题;向每一位我认识的叔叔阿姨道别,感谢他们照顾我的父母;听他们不无尊敬地谈起爹对单位的贡献,妈对爹的照顾,以及组织上积极务实的安排……我努力给自己一些理由让自己放心. 我不断地嘱咐妈要自己注意身体,但我避免跟妈提起爹, 我想我只是在努力掩饰我的担心.
可这种担心在妈面前又怎么掩饰得住?那天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妈终于跟我说:”你这回回去,两三年内就别往回跑了,你爸能维持这样就很好了,我照顾得过来,你别不放心.”看我点点头,妈才又说:”万一你回去后你爸有什么情况,我还及时叫你回来吗?”我从小到大曾千百次地感觉到妈和我心是相通的,这次也不例外.我很肯定地说:”当然叫我回来.如果你瞒着我,只会是因为舍不得我又跑一趟.我不会因此懊恼最后见不到我爸,但我觉得到那时如果我在你身边你会感觉好一些.”妈什么也没说,只紧紧挽了挽我的胳膊.寒风里,我只觉得妈很强,又很弱……
第二天一早,我去医院看爹,问他有没有不舒服,他清楚地说”没有”.然后就还是那样看着我.我想告诉他后天我就走了,可怎么也说不出口,就那样被他静静的眼神笼罩着,坐在他旁边.中午妈来给爹送饭,我因为下午有事,就先回家.
到家没多久,电话响了.拿起听筒,传来妈故作镇定的声音说爸”心脏有点儿不好”.我放下电话就往医院跑,头象炸了一样.从家到医院只两条胡同,可那天感觉那两条胡同真TM长!
再见到爹,他脸上早晨还在的血色已荡然无存,浑身上下插满管子,被各种仪器包围着.我叫”爸爸”,只听到他短促的呼吸.医生这时说爹的呼吸很不好,随时有危险.医生叫我签了病危通知.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我穿梭在医院,家,爹的单位,商店之间,心里不停地说”爸,等等我”.等我办好了所有的事情,冲回医院,推开病房门,我看到的是爹的心电图由波转为水平线……
我请赶来的亲戚陪着妈,我把自己关在爹的病房.一下午,我始终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可此时世界上仿佛只有我和爹,静静地.爹的护工尽职尽责地帮我给爹擦洗,穿衣.爹最后看起来很安祥.
接下来的一周,就是忙爹的告别仪式.一周后,那个大雪天的上午,我们和他告别.我最后帮爹扣好中山装的领勾,正了正他的帽子, 爹依旧看起来很安详.
那样的天气,北京的交通几乎瘫痪,还是有许多人来见他最后一面,人多得超出预料.看着爹的许多同事,朋友,学生和我们一样悲伤,我耳边始终回响着爹说的最后那句完整的话-“我舍不得你们”.
我们又何尝舍得你.虽然所有的人都对我说,这样的结果是爹疼我,疼妈.让我见到他的最后,让我能帮妈处理爹的后事.我知道他们都在宽我的心.
但我一直想知道的是爹对我们这样送他走是否满意,虽然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以爹那样淡泊宁静的人,是不会愿意惊动大家的,所以依妈和我的意思,我们想静静地送他走.但单位,亲友劝我们考虑”学界的影响”,希望最后”有个完满的结局”.于是我们又让他最后一次服从了大局.
我固执地认为我们最后的做法是不合爹的本意的.也认为是因此爹一直没有出现在我梦里,直到昨天.昨天,我梦见爹在睡觉.他在一间很宽敞,屋顶很高的房子里,房间装饰很淡雅.他侧卧着,睡得很沉.梦里的我看到他时心里有一种感觉:爹太累了,让他睡吧.
昨天,爹终于让我放下了心中的疑虑.今天,没有父亲的父亲节,我第一次想说:”祝你父亲节快乐.”
2003.6.14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去年年底我回国探亲,那时爹已卧病在床两年多了.离我前一次回国也将近两年了.相比两年前,爹更瘦,更弱.虽然还认得我,但讲话很困难也很不清楚.我每天去医院看他,问他”认识我吗”,”我是谁”.他很费力地说”认识”,叫出我的名字,然后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看我爱莫能助地陪着他.
虽然医生说爹如此恢复已经是奇迹,当时情况也相对稳定,但离我回来的日子越近,我心里越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假期还剩一周左右的一天,我和妈去医院看爹,临走时妈说:”我们走了,明天再来看你.”爹突然很清楚地说了句:”我舍不得你们.”
当天夜里我梦见给爹擦身换衣服.我认为这不是吉兆,但跟谁都不敢讲.两天后的早晨,临出门去医院看爹,妈递给我一把小剪刀,说给爹剪剪手指甲.我给爹剪了手指甲,又帮他洗了脚,剪了脚趾甲.问他”舒服吗”,他口齿含混但表情肯定地说”舒服”.回家的路上不觉又想起那个梦,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就是要给爹洗脚剪趾甲呗.
我一直不知道如何跟爹讲,我马上就要回去了.我有点怕看他那不太灵活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神,我有点怕再听到他说”我舍不得你们” - 我是怕我会永远失去我的爹. 临回来前的第三天我去爹的单位,协调好爹的医疗方案和费用问题;向每一位我认识的叔叔阿姨道别,感谢他们照顾我的父母;听他们不无尊敬地谈起爹对单位的贡献,妈对爹的照顾,以及组织上积极务实的安排……我努力给自己一些理由让自己放心. 我不断地嘱咐妈要自己注意身体,但我避免跟妈提起爹, 我想我只是在努力掩饰我的担心.
可这种担心在妈面前又怎么掩饰得住?那天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妈终于跟我说:”你这回回去,两三年内就别往回跑了,你爸能维持这样就很好了,我照顾得过来,你别不放心.”看我点点头,妈才又说:”万一你回去后你爸有什么情况,我还及时叫你回来吗?”我从小到大曾千百次地感觉到妈和我心是相通的,这次也不例外.我很肯定地说:”当然叫我回来.如果你瞒着我,只会是因为舍不得我又跑一趟.我不会因此懊恼最后见不到我爸,但我觉得到那时如果我在你身边你会感觉好一些.”妈什么也没说,只紧紧挽了挽我的胳膊.寒风里,我只觉得妈很强,又很弱……
第二天一早,我去医院看爹,问他有没有不舒服,他清楚地说”没有”.然后就还是那样看着我.我想告诉他后天我就走了,可怎么也说不出口,就那样被他静静的眼神笼罩着,坐在他旁边.中午妈来给爹送饭,我因为下午有事,就先回家.
到家没多久,电话响了.拿起听筒,传来妈故作镇定的声音说爸”心脏有点儿不好”.我放下电话就往医院跑,头象炸了一样.从家到医院只两条胡同,可那天感觉那两条胡同真TM长!
再见到爹,他脸上早晨还在的血色已荡然无存,浑身上下插满管子,被各种仪器包围着.我叫”爸爸”,只听到他短促的呼吸.医生这时说爹的呼吸很不好,随时有危险.医生叫我签了病危通知.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我穿梭在医院,家,爹的单位,商店之间,心里不停地说”爸,等等我”.等我办好了所有的事情,冲回医院,推开病房门,我看到的是爹的心电图由波转为水平线……
我请赶来的亲戚陪着妈,我把自己关在爹的病房.一下午,我始终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可此时世界上仿佛只有我和爹,静静地.爹的护工尽职尽责地帮我给爹擦洗,穿衣.爹最后看起来很安祥.
接下来的一周,就是忙爹的告别仪式.一周后,那个大雪天的上午,我们和他告别.我最后帮爹扣好中山装的领勾,正了正他的帽子, 爹依旧看起来很安详.
那样的天气,北京的交通几乎瘫痪,还是有许多人来见他最后一面,人多得超出预料.看着爹的许多同事,朋友,学生和我们一样悲伤,我耳边始终回响着爹说的最后那句完整的话-“我舍不得你们”.
我们又何尝舍得你.虽然所有的人都对我说,这样的结果是爹疼我,疼妈.让我见到他的最后,让我能帮妈处理爹的后事.我知道他们都在宽我的心.
但我一直想知道的是爹对我们这样送他走是否满意,虽然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以爹那样淡泊宁静的人,是不会愿意惊动大家的,所以依妈和我的意思,我们想静静地送他走.但单位,亲友劝我们考虑”学界的影响”,希望最后”有个完满的结局”.于是我们又让他最后一次服从了大局.
我固执地认为我们最后的做法是不合爹的本意的.也认为是因此爹一直没有出现在我梦里,直到昨天.昨天,我梦见爹在睡觉.他在一间很宽敞,屋顶很高的房子里,房间装饰很淡雅.他侧卧着,睡得很沉.梦里的我看到他时心里有一种感觉:爹太累了,让他睡吧.
昨天,爹终于让我放下了心中的疑虑.今天,没有父亲的父亲节,我第一次想说:”祝你父亲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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